第五章 年节
却说那宋浦自出了太尉府,面色便有些不好,第二日,台阁便差人送来太史令的任命文书,催他上任。宋浦无法,只得去太史监之任,所做之事却是重新整理牛云任内宫内记档。 大奉朝立国之时,太祖为时时警醒后世天子,在宫廷之中设立录事官,记录宫廷之中天子与众嫔妃以及近侍之人的日常所行所言,以及饮食起居之事。 录事官乃是在内臣之中择其品行端正,学问渊博,出身士族者,由皇族之中德高望重者指认,天子不能任免责罚。录事官所录之事每日封存,藏于玉林阁,连天子也无权修改,唯有太史监能够定期开启玉林阁,浏览其中内容,择其紧要之处记录在记档之中,以供后世修史之用。 那吕太尉本是外戚,故此所行之事与太后有很深干系。天子病危,吕太尉借探望为由,买通近侍,鸩死天子,又借皇后之手盗走兵符。 天子大行之后,吕太尉引兵进入内宫,不只杀净太子一系的朝臣,幽禁太子级,另立年幼的平王为帝,皇后为太后。后来更是打开玉林阁,逼迫当时玉林阁主管、录事官孙帽更改内档,孙帽不从,自堕而死。吕太尉本待一了百了,烧掉内档了事,奈何又怕后世逃不过史笔如刀,便着令太史令牛云重修记档,删减大半前边关于皇后与太尉交往之事。 哪知那牛云为人虽然好妒,却是个铁笔,不只不改前边记档,反在新作记档中写下“九月,吕奇弑其君”一语。吕太尉观之暴怒,将牛云满门灭家,暴尸三日。 牛云死后,吕太尉本想找个自己人来作这太史令,奈何他与本地望族交恶,那些有好名声的士族皆不愿与他为伍,纷纷闭门。他手中虽然还有些人才,却个个都要安插在紧要位置,分不出人来做这修史之事,且他得位不正,修史之事,必然需要名家,否则后世不以为信。 太尉思来想去不得其人,那怀卜喻倒是个灵通之人,便向这吕太尉推荐了二十几年前被牛云陷害,放到并州的宋浦,这便有了之前吕府家将季莫跑到宋家强请的事情。 宋浦虽为太史令,手下之人却都是太尉府安插来的,时时看着,但好在这些人虽无才能,却都还驯服,听从调遣,倒也算顺意。 牛云死后,太尉以牛云玩忽职守、所录不实为由,将他数十年间所录内档检出与太后太尉有关的尽数销毁,让宋浦重新编录。 宋浦虽然出放二十几年,但每日读书不辍,并未放下文章之事,如今编录文书,也不手生,一连大半月,吕太尉所毁内档已然重修大半,皆都是录事官所录实事。只是他惧怕吕太尉yin威,所录之事大大删减了太尉与太后交往的种种,算是遮掩。 这日,已近年节,录了一日内档的宋浦出了太史监,心情没来由沉郁,在旁边的酒楼中喝了几盅酒,起身正待回家,才走几步,却忽然天昏地暗,不片刻飘起大雪来,雪花片片如盖,竟有酒盅儿大小。宋浦在并州,冬日里本是极冷的,却也未曾见过这般大小的雪花。 一忆到并州,一时间诸多感慨想起,宋浦心中竟是有些茫茫然,恍若前世今生一般,登时又觉得这雪下的萧索,贪看起雪景来,脚步便慢了下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居然觉得周围人声渐渐消散去,宋浦回过神来,四周一看,却是一片高墙大院,只是家家闭户,处处黑灯,萧索已极,并无什么人声。 宋浦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径,正待回身,猛一抬头,却见前边正是一座宅子,门前两个石狮子鼓着两双巨眼,正直直望着他,宋浦一惊,头一抬,却正看见斜挂的匾额上写着“牛府”二字。 宋浦这才想起,此处不巧正是那前任太史令牛云的故邸。 想起前半生便毁在此人手中,宋浦心中却并无半点恨意,又看仇人满门皆灭,顿时只觉际遇无常,不由得便走上前去,轻扣门环。 吱呀一声,那门居然便应声而开,宋浦踱门而入,却见满园衰草,一池死水。可以搬走的连连石桌石凳也未留下半个。门窗都已经被取走,四下里空空荡荡,蛛丝飞絮。 宋浦迈步前移,过了大堂花厅,却来到了一间书屋之中。屋中也是空空荡荡,唯有墙上还用贴着一副小像。宋浦走近去细看,此人瘦脸宽额,形貌奇古,原来正是那牛云,只是比之二十几年前,却干老许多。画像左下提着一行小字,宋浦借雪光仔细辨认,原来是“牛朱阁自作小像延元十五年十月”。 却是那牛云在太尉引兵进宫之后为自己画的肖像,想来他却早有觉悟,只是这画像居然没有被抄家抄掉,也不知是否天意。 宋浦看过一阵,并无仇恨得舒的快意,反倒忽觉意兴阑珊,暗叹一声,转身要走时,忽然窗外却风雪齐作,大风涌入书房来,那画像连着墙皮飘然而落,在画像后面却露出一块青砖中砌着的红砖来。 宋浦眉头一皱,伸手去扣,那红砖果然是松的,扣下红砖来,里面却是一个布包。宋浦取出布包,乃是一个镶金嵌玉的华贵锦盒,打开锦盒,却是一册册的帛纸文书,用的正是太史监的特制帛纸。 宋浦翻开帛纸,正是吕太尉毁掉的那部分内档。 宋浦将锦盒又复盖起,坐在地上,半天未动。良久,却忽然走过去将那牛云的画像卷起,放到锦盒中,复用布包包住,塞入怀中。 出了牛云故邸,宋浦瞅见四出无人,方才贴着墙根,一路低头快走回到家中。 是夜,宋浦房中灯火彻夜未熄。 大雪一直下了数日,直到了年关,每日里宋浦也不去太史监点卯,每日只是锁在房中。年节之时,吕太尉送来请帖,宋浦也只以编录之事繁重,未去赴宴。如此一直到了元宵节,宋浦这才出了门,自去太史监,将所编内档存入库房之中。 太尉府,议事厅中。 “匹夫!” 首席之上,吕太尉正审阅文书,越看脸上越怒,忽然跳起来,猛地将文书摔在地上。旁边的怀卜喻忙将文书拾起,却见其上写着: “九月,吕奇弑君,次日引兵入东宫,并杀司徒戴奢、长史刘致、尚书令江孙及其属官十数,族之。幽太子级。 十月,杀录事官长孙帽,旬日,杀太史令牛云,以史过之也。” “来人,传令杜雱!” 吕奇面色青冷,一字一句道:“着领虎贲卫三百,捉拿宋浦连带那宋让,若有顽抗,格杀勿论!”原来这几次吕奇屡屡将宝马宝甲送去,都让宋让退回来,此刻暴怒之中,也顿时失了爱慕壮士的兴趣。 当下签过调兵兵符,交给亲信卫兵。怀卜喻一直在旁边默然无语,直到卫兵走了,方才道:“猩猩儿虽猛,未必敌得过那宋让。” 吕奇眉头一皱,道:“那麒麟儿猛恶至斯?” 怀卜喻笑道:“他乃是天生异禀,不可常理度之。” 吕奇道:“然则卜喻方才为何不说?” 怀卜喻笑道:“那猩猩儿日来愈发骄狂,不好驾驭,让他吃些亏,也好知道天下英雄。” 吕奇闻言一愣,忽然笑道:“卜喻心细,本相良谋也。” 传令的正是那家将季莫,吕奇军令到时,那杜雱正在与一众军士聚赌。听说太尉有令,要去杀人,顿时跳将起来,也不着甲,接过兵符便赤着上身来到虎贲卫营。点了一百五十刀盾,一百长枪,五十弓弩手,点起火把连夜进城,直奔宋府杀去。 一路上浩浩荡荡,人嘶马嚎,城中人赏灯之人见了,那里敢惹,都纷纷避让,噤若寒蝉,一干军兵,并无半点阻碍,不多时便来到宋家门前。 宋浦一家三口正吃元宵,忽听家中长工慌张进来,禀道:“大人,街前来了一彪军马,直往这边赶来,莫非有甚变故?” 宋浦闻言,手中筷子跌落地上,面色煞白,忽而又变得潮红。不发一言,宋浦站起身来,整理衣冠,走入房中,片刻拿出一个锦盒,谓宋让道:“藏诸名山,传之其人。” 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黑黄桃符,在手中摩挲犹豫片刻,却忽然垫脚挂到宋让脖子上,道:“这件道符,乃是一位异人所赠,你留待防身。” 宋让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看,几卷书册而已,又观宋浦神情,似乎十分看重,眉头一皱。正待说话,却听门外喧嚷鼓噪,拍门之声甚急,宋让闻之,将锦盒一扔,扔回宋浦手中,道:“几个草狗耳,值得甚在意?爹爹安心,孩儿护你周全!” 言罢,入房取出双锏,踏出花厅,走到大门前,也不去拔那门闩,只伸手一掌拍在门上,将那枣木大门顿时拍飞,砸的门外人仰马翻,当场死伤四五个,这才跳出来,喝道:“咄!哪里来的大胆之人,识不得我双锏么?” 门外一干人被这旱雷般的一声巨吼震得双耳发蒙。半晌回过神来,这才看清,一条九尺大汉堵在门口,双锏横陈,须发皆张,门神也似。宋让一双牛铃般的大眼横扫过去,煞气腾腾,众人被他眼睛一瞪,顿时皆都噤若寒蝉,场上一时半点声息也无。 “大胆!” 便在尴尬之时,人群中排出一个赭面将军来,却是那家将季莫。原来他看众人都被这麒麟儿气势慑住,连忙走出当中,对众军道:“此人乃一莽夫尔,你等皆是军中精锐,惧之为何?为我拿下!” 说罢,拔出长剑,当头向着宋让冲去。 宋让闻言,瞠目大怒,暴喝道:“竖子安敢!” 手中铜锏猛地挥出,泰山压顶般向着那季莫砸下,风声呼啸,排闼而来。季莫见状,肝胆俱裂,待要撤身,已是不及,忙挥剑去挡,如何当得神力?卡擦一声,让那铜锏砸到,连人带剑,砸成rou饼,连声都未出,便阴魂袅袅,归了地府。 宋让砸死季莫,却听耳旁风声呼啸,斜地里刺过来数杆长枪。宋让暴喝一声,恍如霹雳,双锏一拨,拨开长枪,纵身便跃入人群之中,黄龙翻飞,顿时血rou乱溅,又添四五条人命。 “呔!” 宋让正杀得起劲,却闻耳旁响起一声炸雷,抬头一看,一人一马竟是越过众人,犹如泰山压顶而来。一柄浑铁大铁锥呼啸而至声势之大,好似奔雷。 “嘿!” 宋让一声大吼,呼出肺中浊气,浑身顿生万斤巨力,居然也不躲闪,双锏遮天,一手锏拨开铁锥,另一手锏却猛地砸向健马身侧。 啪嗒一声,只听得烈马痛嘶,数百斤的军马竟被那麒麟儿一铜锏打在侧面,横飞出去,落到地上,嘶叫两声,便断了气。 “好气力!” 烈马落地,那骑士却半空中飞纵出来,落到地上,却是一头九尺长的黑面大汉,赤身露体,浑身筋rou虬结,遍生黑毛,手持一柄五尺长的大铁锥,活脱脱一个凶兽模样。 那猩猩儿见宋让砸死战马,不惊反喜,连声咆哮,刚刚落地便冲上来,铁锥横扫,便要将宋让懒腰打断。宋让双锏一横,一攻一守。守的铜锏上前格住铁锥,攻的那根却只望杜雱的头脸劈去。 那猩猩儿铁锥却是虚招,见那铜锏劈来,弃了前来格挡的那根,锥尖一抖,顿时朝上,挡住铜锏,同时锥面一滑,锥尖便向宋让面上戳去。 哪知宋让身子一侧,躲过锥尖,格挡的一根却忽然一撩,向着猩猩儿下巴砸去。猩猩儿抽身撤步,铁锥一横,挡住铜锏。
乓的一声,锏锥交击,那猩猩儿数百斤的身躯让宋让一锏撩起数寸,吃了点亏。 “吼!”那猩猩儿反倒被激起戾气,猛窜上来,铁锥狂扫,恍若疯魔,宋让也并不惧,双锏化作黄龙,二人斗在一处。 这边酣斗片刻,那边众军回过神来,却都向着门内冲去。宋让见状,顾不得斗那猩猩儿,连忙使出虚招,退出圈外,却向那冲进门的军士杀去,一时间黄龙乱舞,只杀得鬼哭狼嚎,锏下又是十几条性命归天,门内再无一人。众人见他如此凶戾,哪里还敢再闯,连忙退让,分出弓弩手来。 宋让一见,更是狂怒,收回双锏,双手一抱,抠出一根门柱来,发力一扔,好似檑木一般,向弓弩手从中飞去,顿时砸出一片血rou,宋让狂吼一声,虎入羊群,双锏一通猛砸,顿时杀得哭爹喊娘,将一伙弓弩手皆尽杀散。 宋让杀得手爽,虽然身中数创却浑不在意,待要追杀,却见后方呼啸,原来是那猩猩儿缠杀上来。被阻了好事,宋让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无明业火,窜起来万丈,喝道:“也是找死!” 双锏回身,劈头盖脸便向那猩猩儿头上砸去。 这宋让一双铜锏整整一百六十斤,又兼他双臂千斤的力道,砸下来顿时好似下了一场陨石雨,那猩猩儿本也是神力之辈,奈何先就让宋让占了一手,加上本身也比宋让差了一筹,顿时力怯,渐渐后退,抵不住宋让一波又一波浪潮也似的铜锏。 啪的一声,那猩猩儿受不住宋让神力,被一锏砸得跪坐地上,双手也脱了力。宋让咆哮一声,双锏再起,正待结果了他,却忽然心中一慌,眉心突突猛跳。 宋让一惊,好似脱兔一般,横出三尺,却见一条白光穿墙而来,猛地扎在地上,入地三尺。 “这是什么事物!” 宋让吃了一吓,心中大骇,暗道:“好厉害,险些叫他害了。”连忙双锏齐发,要去砸那白光。只是那白光厉啸一声,又复跃起,向着宋让冲来。 宋让连忙用锏去挡,那白光快逾闪电,却哪里挡得住,只听得锵锵几下,铜屑纷飞,却是让那白光削掉许多。眼见铜锏受损,宋让心中暗痛,却忽然生出一计。 只见他也不与那白光纠缠,转身便跑,往门内冲去。那白光哪里肯放,直追过来,望着宋让后心便刺,待要刺到时,宋让飞奔中却猛然转身,双锏一甩,猛地砸到那白光身上。 宋让本有千斤膂力,这一下便如同搬来一座小山,正正砸在那白光之上,白光一声哀鸣,跌落在地,却是一柄一尺来长的小剑,有身无柄,浑身流光溢彩,好似冰雕玉琢,透出股股阴寒之气。 “这是甚么宝物?” 宋让大惊,正待去捡,却听门内传来吵闹声,原来是军士撞破了后门,冲将进来。宋让那里顾得上其他,连忙向屋内冲去。 便在此时,地上那小剑忽然一声长啸,向着宋让背心冲来,宋让躲闪不及,只得身子一侧,那小剑擦过心房,整个将宋让身子戳穿,飞到空中,消失不见。 扑哧一声,宋让一口鲜血吐出三尺,只觉得胸膛好似被整个破开,倒入两桶雪水,低头一看,胸前皆是一颗颗的冰渣,伤口随着呼吸扑扑往外冒血沫。 “吼!” 宋让耳听得门内呼喊声渐急,顾不得其他,扯下布衫,随手将伤口缚住,冲进院子。却见二三十军士,正围在房门前撞门,那门吱吱呀呀,两下便被撞破,众军一拥而入。 宋让大急,暴喝一声,提着双锏冲杀进去,刹那间连杀四五人,冲到门前,将双锏一扔,砸倒两个冲进去的军士,双手一抓,抓住两个军士当成兵器乱舞,将冲进去的数人皆都砸死。 进门一看,父母皆在房中,宋让吼道:“爹娘跟住,孩儿带二老杀出去。” 说罢,拾起双锏,便要冲出,冲到门前,却听嗖嗖几声,宋让连忙转身,将父母护在怀中,扑哧几声入rou之声,几杆羽箭正正射入背后,入rou三寸。 “吼!” 宋让一声痛吼,嘴鼻都冒出血沫来,脚下一提,勾起一柄长刀,将箭尾斩断。又走到墙边,双手发劲,竟将一面砖墙猛地推倒,冲出房去,双锏齐发,又是一通好杀,只将众军杀散,这才回到屋中。见王氏脚上中箭,连忙冲上去背起王氏,对宋浦道:“爹爹随在孩儿身后。” 宋浦却忽然面露决然之色,将锦盒往王氏怀中一塞,道:“我走不了,也不走了,史笔如刀,若无碧血,如何淬刀!” “爹爹休要这般言语,孩儿若不能护你,也只死在这里便是了!” 说罢一横双锏,居然守在前面。宋浦见那远处火光渐起,知道援兵已近,顿时大急,忽然拾起地上长刀,猛地一抹。 “爹爹!” 宋让听见响声,回头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双目中迸出血来。抢上一步,扶住宋浦,宋浦张张嘴,只吐出一口血沫,双手却将宋让往门外推去,还未用力,头却一歪,已然断气。 “相公!” 王氏趴在宋浦尸身面前,一声惨嚎,忽地软倒下去,竟是伤闭了气。 眼看门外杀声渐起,宋让顾不得许多,忙拿起刀割下宋浦一缕头发含在嘴中,又拿衣服紧紧缠住王氏和锦盒,背在背上,提起双锏向门外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