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三 尽头
我没有回复那条短信,直接关了手机。 站在黯淡的光线中央,我背靠着楼梯扶手,仰起脸闭上眼睛,让世界沉入黑暗,我的心也沉入黑暗。 我精心设计的计划,自认为完美。以一场命理咨询左右沈万材的意志,神不知鬼不觉帮露露父亲取得投资,从中取利救出温雅。博取每一个人的好感,不会跟任何人撕破脸皮。但是,我显然对沈太太这边考虑得太少。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猜到把沈万材招到咖啡厅的人是我,回顾整晚发生的事情,寻踪履迹顺藤摸瓜,就能揪到我的尾巴。一猜到我最终可能的目的,一想到我利用了她,她一定会怒不可遏向沈万材说破,我所有努力便转瞬落空。 这是我最怕发生的事情。 冷水兜头而下,浇熄了心头攒动的火焰,大脑立刻被掏空,只余下空洞洞的黑暗。我身体中的一切躁动都沉寂下去,以至于听到了护士在楼道里轻轻走动的脚步声,听到了来自城市某个角落的破空的呼喊,那奇怪的呼喊,属于夜的呼喊。 我转身慢慢下楼,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在二楼的拐角处我忽然停下来,双手捧着手机开始疯狂地按动键盘,写写删删,删删写写,最后发了一条最简单的短信给沈太太。我说:“不是我。” 发完短信我握着手机继续往楼下走,加快了脚步。 始终没有接到回复,我的心在随着时间收紧。慢慢走出医院之后,我像一根木头在夜色中漂浮了很久,最后坐公交回了学校。 当我咬着一片苦兮兮的槐树叶子走进宿舍门,屋里七个人正坐在自己的电脑前面玩游戏,一见我进门,室长就大叫了一声:“姜云你回来得正好,来一起联机玩CS!” 我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子斜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快来玩!少他妈在那装酷,离散伙都没几天了,不赶紧着玩可没机会了!”下铺也喊我。 我忽然觉得他前额上一根根竖起的头发特别好笑,于是“扑哧”一声笑了。我说:“行啊,我一个人挑你们七个,不要命的就放马过来!” 然后,我被虐得很惨,可是每一次看到自己身上飙出的血花,就觉得很轻松很痛快。 这是一种简单爽快的学生生活,但它正在变得遥远,变得一去不回头。走出校园我将不会再有一起打游戏的兄弟,只有一起喝酒喝咖啡的沈万材们。 我们一直玩到宿舍熄灯。我没有登录QQ,没有再想温雅,也没有再想沈太太。我的灵魂晃晃悠悠飘起来,在宿舍兄弟们的笑声和不算干净的喝叫声中间忘了自我,直到惊心动魄的熄灯铃响起,它从天上轰然坠落。 黑暗中笑声逐渐沉寂,心底的痛苦如沉渣一层层泛起,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黎明时分才终于睡着。 醒来时已快到中午。我一睁眼就打开手机看有没有短信,不管是好消息坏消息,我期待着新的消息,可惜没有。 我坐在宿舍脏兮兮的小凳子上蘸着辣椒酱啃馒头,听室长在床上像念经一样宣传卖保险的好处。啃着啃着我忽然停下,一把将剩下的半个馒头扔到字纸篓里,把字纸篓打得晃了三晃。我走到室长床前一伸手:“给我一张保单!” 投资的事情怕是泡汤了,我得另想办法弄钱。即便投资已经搞定,我还得寻找继续挣钱的办法。温雅的父亲需要继续治病,我也到了应该挣钱的年纪。 我不会说放弃。投资那条路堵住了,沈太太那条路也堵住了,短期内想让温雅离开沈万材已不可能,但我还可以慢慢弄钱,慢慢跟沈万材周旋。只要在沈万材逼温雅就范之前救出她,就算大功告成。哪怕不能,哪怕拖一年半年,三年五年,我也要帮她。 这个决定或许有些悲壮的色彩,但它让我从失败的打击中重新抬起头来,审视这一条新的赚钱途径。 保险业以高提成著称。它跟其它销售行业一样,无非是想办法卖东西,这就需要卖方去帮买方建立起购买需求。 我假想了这样一个场景。有人来找我算命,我帮他算完发现他一两年内容易出意外事故或容易生病,他这时一定会问我如何避免。以前我一定只会摇头告诉他,尽量多锻炼身体多注意安全,没有完全有效的躲避方法。现在我还可以告诉他,买份健康险或人身险吧,有备无患。然后,我笑嘻嘻从身后拿出一张保单:“买保险,就是买平安。” 夸张了一点。 命理命理,命本有理,只需掐指一算。算到好事也就罢了,算到坏事大多数人都是心中惴惴,向命师乞求禳灾解难的方法。很多无良命师喜欢编造无中生有的灾难来骗取不义之财。想要平安,先拿钱来。但如果真正算出命中灾难,命师却未必有能力禳解。 最起码我是不会的。我只能告诉摆着苦瓜脸的问命者:“谨慎小心!”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世外高人来帮人们禳灾解难,世俗的灾祸最终还需用世俗的方式来解决,保险业这时便凸显而出。未雨绸缪,这就是最行之有效的避难之法。 既渡了别人,又渡了自己。 我向室长打听了加入保险业的流程,决定明天就去参加培训。我不想再做个拖泥带水的人,以免哪一天需要钱的时候,再一次陷入困境走投无路。 室长叮嘱我今天晚上最好不要出门,班里有一场聚会,男女同学都会到场。聚会的地点在宿舍楼后面的草坪上,也许并不好玩,只是为了叙叙临别的情意。我说好,我今晚哪也不去。 就这样我也大四了,晃晃悠悠要毕业了。我忽然觉得很伤感。 我抱着一线希望给露露打了一个电话,问她父亲是否去了华喜。她似乎正在食堂吃午餐,周围喧声一片。她说去了去了,一旦有消息她会立刻打电话给我。我说那好吧,等你的好消息。 盯着黑糊糊的电脑屏幕,我开始害怕上网,害怕上QQ。许久之后我从抽屉里拿出温雅留下来的第二本书,开始从头读起。 字里行间娟秀的字迹如此清晰,每一处批注都闪动着灵感与智慧的光芒。抚摸这些多年前的文字,我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温雅睡了又醒了,醒了之后仿佛换了一个人,遗忘了她渗透骨髓的命理文化,遗忘了所有这些光芒闪耀的文字。多年前写下这笔记的主人,似已永远沉睡。
我隐约觉得这背后隐藏着什么,只是看不到摸不着。 鉴于我现在的命理水平太低,我决定继续努力充电。或许我不会去做一个算命先生,但为了从事保险业我必须如此。精准的预言才是一切的根本,否则会落下骗子的骂名。尽管我已数次蛊惑人心,但绝不希望一直如此。 我搬了凳子坐在阳台上,时而品读几句命理文字,时而想象一下保险到底该如何去卖。手机安静地搁在衣袋里,直到下午五点钟才突然响起。 看到显示屏上露露的名字,我的心突地一跳。 一天了,该有结果了。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按下了接听键,马上传来露露清澈的声音:“云,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没有说话。听她的声音并不像多么快乐,不像会有好消息,我担心,但我又希望她是故意做给我看,希望下面就是迸发着快乐的呼喊,告诉我成功的消息。但是我终于绝望,接下来的一句话是:“......失败了。” 早有预料。但我的心还是沉下去,沉下去,沉到几千几万米的大洋深处。 挂断电话,我慢慢垂下手臂。夕阳的余晖照亮了我的脸,照亮了阳台边上那一簇嫩绿光鲜的杨树叶子。叶子在微风里来回摆动,它们轻轻地碰撞,像阳光在碰撞,发出似有若无的叮当声响。 我忽然觉得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我搬着凳子拿着书慢慢走回屋里,投在地上的影子无比落寞。我翻上(绿坝,^_^)床头蒙上被子,准备好好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不管怎样,我会继续精神饱满地去努力。 可是这时宿舍电话突然响了,室友都不在,我只好又翻下床光着脚板跑去接。当我不耐烦地问对方找谁的时候,却听到了楼管老大爷的声音:“让姜云下来,有人找!” 居然是找我的。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挂了电话,然后穿着拖鞋卷着裤腿出了门。古老的水泥楼道里洋溢着潮湿的水汽。 当我慢腾腾走到一楼大厅里,一抬头正看到露露安静地坐在接待沙发上,穿得像圣洁漂亮的公主,光彩夺目。我一下子便愣住,停在原地。她看见我出来,看见我把自己打扮得像稻田里插秧的农民,便起身笑着向我走来。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快回去,把衣服鞋子穿好再下来,我请你吃饭!” “为什么?”我愣愣地看着她。 “你说呢?”她掩嘴轻笑,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傻瓜。 来不及多说多想,我的手机再一次铃声大作。我让露露稍等一下,转身打开来,却听到沈太太柔软亲切的嗓音:“我在你学校门口,出来接我一下吧,或许会带给你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