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九 人面树
本子不大,这两千多字写了好几页,下面是用铅笔描出的一幅画,画里一个女孩坐在桌前看书,短发蓬松,台灯幽暗,另有一张女孩的脸在阴影中出现,披散着头发,脸上全是斑斑血迹。接下来她写道: “这同样是我感受到的画面。有几次夜里做梦,我梦到自己被人唤醒,睁眼坐起看到的却是她。她站在我的床边上,脸色苍白,就像我画出来的这副样子。她面无表情地问我,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她会死,我说我害怕。她问我现在怕不怕,现在的她这副样子来看我我怕不怕,我望着她说不出话。然后她笑了,我看到她脸上突然出现几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鲜血从裂痕里面一点点慢慢渗出。 每一次做梦做到这里我都会醒,惊出一身冷汗,然后我躺在床上,会看到自己屋里那个蓝幽幽的窗口。那窗口里只有沉沉的黑夜,我望着它一直望到天亮。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摆不脱的精神枷锁,直到我决定找出命理更深层的奥秘,决定去寻找生与死的奥秘。我知道生命是脆弱的,生与死只隔着一道门,我只需要找到那扇不起眼的门。而当我做完这个决定之后,当天夜里便再一次梦到了她,梦到她脸上鲜血迸流的时候我却没再醒来,而是看到她嘴唇蠕动着对我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也会死。’ 我再一次惊醒过来,翻身坐起,发现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三点钟的弯月安静地挂在窗棂上,望着望着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然后我伏在枕头上哭了一夜,没有人知道。 打那以后我没再梦到过她。那就像一个诅咒,被我驱散了,但代价是更深刻更骇人的诅咒。我永远忘不了她说的那句话:‘你也会死’。我忘不了她说这话时的得意表情,好像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去跟她作伴。 我害怕,但我不相信。死亡没理由这么早就降临到我身上,我拼命想要解开生命的密码寻找解除钥匙解除新的诅咒,可到头来我却忽然发现一切都是真的。的确是这样,我同样离死亡很近很近。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之前算中了别人的死亡对自己的却看不明白?因为死亡也有很多种不同的表达方式,你熟悉了这一种却未必熟悉那一种。就像是解方程,解的出这一种未必解的出另外一种。 我解出了自己的方程。代入希望的未知数,解出的竟是绝望。这是不是一个悲剧的满分?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黑暗将会永远伴随着我,我再也没有快乐,没有人生希冀,没有我们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勃发的青春活力。我的世界荒凉冷漠。我不再打扮自己不再结交朋友,把自己彻底闭锁在心灵的一隅,直到现在,遇到了你。 我会遇到自己的爱人,哪怕人生再短暂也会遇到,这是我应得的一部分。而这应得的部分倘若我刻意克制自己不伸手去拿,它就会永远为我保留着。我想会是这样的。 来到世上每个人都分得了一块蛋糕,有些人的蛋糕小到看不到,有些人的蛋糕却大到吃不了。吃完蛋糕也就到了离开人世的时候,而倘若不去吃这块蛋糕,那他就会继续活在世上。 我不知道我的推论合理与否。看过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之后,我得出了这个看似荒谬的结论。纪晓岚说自己有一个侄子,跟仆人的儿子在同一时刻在同一个院子里呱呱坠地,但没过多久侄子就死去了,而仆人的儿子却活得很好。这件事告知我们每个八字的福禄都是既定的,生在富人家的孩子过早地享尽富贵而夭折,生在穷人家的孩子却因无福可享而苟活于世。 为了不让你伤心,为了逃过死亡的厄运,我决定先把你这块蛋糕留下来。也许在哪天我会突然决定把你吃掉,我们在中学时代轰轰烈烈的爱一场,谈一场所有老师所有学生都为之瞠目结舌的恋爱,最后在你的怀抱中含笑死去。我死而无憾。 这不是一个傻丫头做的美梦。我相信自己拥有足够的魅力征服你,只是我不敢,至少我还在观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死去,也许等我搞明白了,就会做出行动。 下午放学后我买了这个本子,准备在本子上零零散散写一些想对你说的话。当我翻开第一页,想着写些什么文字来提示你本子里的内容,却莫名其妙地写下那样一句话:姜云,当你看到这一行字,你有权力责怪我,甚至恨我。 这句话并不是我要写的内容,但我一时冲动突然就写上去了。我没有更改,或许你看到这个本子的时候真的会责怪我,甚至恨我,因为那时可能我们已阴阳两隔不能相爱。 对不起。” 写到这里,第一篇已经结束,落款写着“1998年10月10日夜,温雅”。 合上本子,公交车已经靠站。我将本子抱在胸前离座而起,恍恍惚惚下了车,内心深处的记忆已经再一次被唤醒,心潮起伏难以止息。直到现在我都难以相信她日记上所说的话,说她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我,就像透过轮回的花朵看穿前世结下的缘分,了然此生的宿命。而她在认出我之后居然能保持平静,把情感埋藏在最深的地底。 我们来到人间,背着前世的夙缘。这样理解爱情和婚姻并无不可,但我想象不到于万万人之中一眼认出爱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猜她会震撼,兴奋,且远远不止如此。 她没有向我坦白任何事,除了给我一点若有若无的关怀。她的理由就如她自己所言,在死亡面前匍匐的人不敢再谈爱情,不爱,那就是爱,但爱了,那无疑是一种伤害。 她外表覆盖着冰层,心底却奔涌着岩浆。 另一个理由看起来有些牵强,如果说命运是注定的,什么时候吃蛋糕也应该是注定的,怎么能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但是不得不承认,命运的确是可以改变的,人的意志力足够强大就可能扭转乾坤,秋天的海在给我看命的时候不止一次说过,98年的时候我应该在恋爱才对,可是我却没有。
这样看来温雅是对的。 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那时的温雅经历着怎样痛苦的心路历程。同伴的死亡给她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尽管她的叙述极具灵异色彩,但我仍然坚信梦中所见只是潜意识的反映。那是她的内疚和恐惧给她设了一个无可逃脱的可怕圈套,逼她在寻求死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无比懊悔。如果当初看到这段文字或了然她的内心,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呵护她,可她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而我对她萌生爱意的时候已经太晚。 现在,我真想立刻到医院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不要再害怕,告诉她我会陪在她身边,这就算是我为自己迟到多年的爱进行补偿。可是一想到她所谓的“蛋糕理论”,我心里就开始发虚。如果真如她所言,留住蛋糕就能继续生存,而吃光蛋糕就会立刻死去,那我又该怎么做? 这哪里是蛋糕,明明就是毒药! 我的思绪在心底七缠八绕,走路都不知先迈哪条腿才好。最后我决定把整个本子里的文字全部看完,再决定究竟该怎么做。 我给温雅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医院里的情况,只是像平常一样叮嘱了她几句,对日记本的事情只字未提。估计这个日记本早已被她遗忘到九霄云外,不然她怎么会不知自己学过算命? 本来我今晚回来是为了向露露说明真相,但是现在的心绪已经不适合去做这件事。我快步赶回宿舍并关掉了手机,告诉室友如果露露找我就说我不在。我翻上(绿坝)床头打开日记,迫不及待地翻到了第二篇。 第二篇的篇幅很短,写在98年10月15日,标题叫“人面树”。标题下面先画了一幅铅笔画,画中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但树上挂满了一个女人的脸,就像结出的累累果实,那些人脸逼真生动跟真人一摸一样,喜怒哀乐表情不一。看得我心里一阵发冷。 她在下面写道:“今天读到有关日本传说人面树的故事,据说日本江户时期有一个女子不幸死去,深爱她的男人痛不欲生,将她的头颅埋在屋子后院,不久后院埋头的地方就长出一株树,百日之后树上开了花,一年之后又结了果,那果实全是女子的头面。男子家里养有妖树的消息很快被官府知道,于是很多人前来围剿,最后男子便与人面树一起在烈火中焚烧而死。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因此特意为它画了一幅画。这个女人幸福得令人羡慕,尽管她很年轻就死了,但毕竟得到了真爱。 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一株妖树,千娇百媚挂满枝头,迎风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