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淮海烟云(8)
广顺元年七月初五,慕容彦超发乡兵入城,引泗水注濠中,为战守之备;又多以旗帜授诸镇将,今募群盗,剽掠邻境,所在奏其反状。初七,敕沂、密二州不复隶泰宁军。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昭武节度使曹英为都部署,讨彦超,徐州防御使柴宗谊为副部署,皇城使河内向训为都监,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为行营马步都虞候。帝以元福宿将,命英、训无得以军礼见之,二人皆父事之。 同时,南唐发兵五千北渡涟水,以援彦超,遇武宁军阻截,屯驻沐阳。 七月半,静夜,兖州。 “好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慕容彦超瞪大了眼珠,拍着几案气喘如牛。陆飞投靠柴宗谊的事他早有预感,却没想到这贼子竟打着自己的旗号袭扰附近州县,此举逼得自己不反也得反了。只是事到如今,他很怀疑自己已成为有史以来最失败的造反者。由于变起仓促,他还来不及准备,那些受袭的州府就开始反攻了,尤其是武宁军,那陆飞刚一举兵,敌将满熊就裹挟着几千人(中间有不少河贼)浩浩荡荡地杀奔兖州,恐怕这时候柴宗谊还在给郭威写哭诉的奏章。 若只有几千武宁军也就罢了,谁曾想陈州药元福也来得极快,禁军还没起身,陈州兵也潜伏在兖州城外了。向来造反都是抢了先机,初期怎么说都是进攻为主,谁曾想他慕容彦超却一开始就被动挨打,泰宁军扯旗的同时便困守在了兖州城内。说起来只怨陆飞,慕容彦超通过这个贼酋招集了大约两千绿林豪杰进入兖州,可是陆飞这一叛变顿时让慕容彦超觉得这帮黑社会靠不住,只好尽力召集城外乡兵入城,这样一来就平白让武宁军和陈州兵长驱直入。 本来,慕容彦超算是埋伏在大周的*,对于北汉刘崇来说,兖州变起应该能影响到晋州守军的士气,谁曾想这家伙刚一起兵就被团团围住,反而激发了晋州戍卒的士气,北汉军在晋州城下已攻打一月有余,毫无斩获,而契丹人一如既往的打酱油,吊在阵中绝不参与攻城,而王峻的援军就像一把刀悬在刘崇的心头,此时晋州战事对于北汉来说实际上已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没有为晋州方面造成影响,慕容彦超就只有指望南唐的响应,可是唐军真真不堪一击,与武宁军打了一个遭遇战后便像没头苍蝇一般钻进了沐阳县城,此城虽是海州大县,无奈海州之于大周与南唐都是真空地带,屯守无疑入瓮之举。而此时南唐重兵陷在湖南战火中,说不定都无暇顾及这支北上的孤军,更何谈支援慕容彦超,所以起兵不过十日,慕容彦超已成困兽。 “把城里所有的青壮都押去筑墙,民屋能拆的都拆了!”慕容彦超指着都押郑麟的鼻子狂叫,内心却在感叹,死局啊死局,原打算看晋州的风向再做打算,却没想到被个水贼阴了,或者说被徐州城那个小孩子给阴了。 “主公大可放心城防,经年加固且已征发民夫,敌军一时也难耐我何。”郑麟抹着汗水回答,其实城防方面还没有压力,由于朝廷派遣的禁军还没就位,陈州兵和武宁军都只是围而不攻,虽然战事已经爆发了十日有余,但泰宁军除了几次试探性的突围,双方还没有交手。看武宁军的旗号杂乱,虽有五千余众,但大多是裹挟的贼寇,陈州兵也不过两千余人,不过万人之数想要硬攻兖州是不可能的,明眼人都能看到这是个逃跑的机会,硬马硬桥地突围出去,投奔北汉是唯一出路,若是等到禁军到来,想跑就难了。 郑麟看到了此点,慕容彦超当然也明白,然而两人都心照不宣一般闭口不谈突围之事。为何?五代的兵痞厉害呀!在当初郭威起兵的时候,慕容彦超就损失了一批士卒,这一年多来的尽力扩军让泰宁军的战力在原先的低水准上又降了几个台阶。这都不用提了,更倒霉的是,虽然原先泰宁军的忠诚度就不怎么靠谱,但现在这支七成由流氓无产阶级组成的军队根本没有忠诚可言,一个个都是见不到饷就走不动道的主。 “事发之时就该撒丫子跑啊。”慕容彦超心中有些懊悔,不该发乡兵入城,战事刚起之时就该率自己的牙兵突围而出,边跑边收拢北面的乡兵流民,要是如此,此刻也该在晋州与刘崇会师了,虽说这样一来在北汉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但总好过在此间等死,早知如此,当初还试探性突围个屁啊,结果惹来一身sao。 “士卒又在闹饷了。”郑麟还是憋不住了,他慕容彦超把牙兵攥在手里好吃好喝供着,把乡兵都丢给自己照顾,可他又怎生照顾得过来,这些青皮,平时当自己是佛爷一样,有口吃的就欢天喜地,可如今打起仗了就个个变成债主面孔,平常在城外驻扎倒也无事,只是今朝都进城了,看着牙兵们吃香喝辣,哪有不眼馋的,这会子还能弹压,但郑麟只觉得自己坐在火山口上,真个起了兵变,慕容彦超至少有牙兵佑护,自己多半会被撕成碎片。更可气的是,白养活了两千绿林大盗,慕容彦超也不指派差使,只这般耗费粮食实在难以持久。 “又要钱?他娘的,城破了命都没了,要那么多钱干啥!”慕容彦超跳脚,其实兖州城内粮食还很充裕,可士卒要金银他又哪囤积了那许多。 郑麟闻言却只能苦笑。他慕容彦超是军头自然这般想,但那些流氓无产者对打仗就跟打临工的态度一样,到时候战败了投降了账,总之抓进兜里的黄白物才是实在的东西。 此理慕容彦超又何尝不知,骂骂咧咧发完牢sao后只能摊手问:“真没了?再问阎弘鲁要!” “阎弘鲁的家底都露了。”郑麟硬着头皮道,心里直发凉,只觉当初揣了反意时想的太美妙了,这才过了十几天,军需就开始紧张,慕容彦超直道被那陆飞阴了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就算是他突然起兵,就如现在这般无组织无计划地乱来,一样也是撑不过去。 “露了?放屁,定然私藏的还有,都关了这些天了,他们家里人连一点进账都没有么?”慕容彦超气急败坏地干吼,战事初起他就开始搜刮士人百姓的资财,只是兖州城里穷鬼占多数,有点钱的大户都差不多刮干净了,现在只剩下阎弘鲁了,“告诉他家里人,把所有值钱的物事都拿出来,阎弘鲁他爹是澶州的节度副使,爷有的是理由杀他。” “端的是难了,属下那日抓人时眼见那姓阎的跟家中姬妾叩拜求悉出所有救其死,却也再是没有了!”郑麟的为人还算厚道,与阎弘鲁也有些交情,此刻忍不住求情道:“今日阎氏的乳母从泥里扒出一副金镯子,估计已是阎家仅有之物,主公还是把阎弘鲁放了吧。” “放屁,区区奶妈都有金子,其所匿必多,也罢,爷也懒得在搜,把阎氏夫妻推到街口斩了吧,不杀个把人,那些兵都忘了爷还活着!”慕容彦超烦躁地揉了揉太阳xue,郑麟却悔恨万分,不提此事那阎弘鲁未必会死,自己竟害了他,只是此刻他哪敢再说,连日来慕容彦超喜怒无常,惹急了把自己一并杀了也保不齐,至少自己在打理乡兵的军资,杀了他也算为乡兵卖好。 “荒唐,真个荒唐。”此时一个中年文士推门而入,一腔愤懑,却是节度判官崔周度。虽然他文字彬彬,然面相稍显刻薄,正气凌然之际也颇具凶相,竟指着慕容彦超的鼻子大骂。慕容彦超被他气势所制,一时没有反应,只愕然相望,侍立在一旁的郑麟惶急拉了他一把,却被他拂袖甩开,且听他怒言质问:“鲁,诗书之国,自伯禽以来不能霸诸侯,然以礼义守之,可以长世。公於国家非有私憾,胡为自疑!如今天兵未至,公益尽快撤备归诚,君上宽宏必可享泰山之安矣,何故还要枉杀阎氏?独不见杜重威、安重进、李守贞何所成乎?”这崔周度乃是少年进士及第,有文学,尝任监察御史,个性刚烈,因为谏官做久了,时常冲撞慕容彦超,今天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尔敢庇护阎氏,乱我军心,不可不杀不可不杀!”若在平时,慕容彦超把这崔周度也好生养着,虽然极讨厌他那刻板模样,但能搏个纳谏的美名也是不错,只是今日这家伙竟把自己同比于自焚的李守贞,这不是晦气么,况且这人家在齐州也无可敲诈,不如胡乱杀了了账。 “逆贼,某在九泉等着,你也长不了!”崔周度今日果真是为求死而来,干脆毫无顾忌地跳脚大骂,只是毕竟是个文士,不问候慕容彦超的老母,这莽夫也听不懂,只是摆手高叫:“左右拉下去,与阎氏夫妇并斩之。” 杀人也不能泄愤,慕容彦超有种说不出的悲凉,手底下别说忠贞之士,连个略有才干能够谋划的人物都没有,养个崔周度居然还用这种态度让自己投降,“什么狗屁主上宽宏,没看到是他孙子在逼我死么!” “恳请主公由属下监斩!”看到慕容彦超委顿的模样,郑麟暗里咬牙,拱手请示。 忠臣义士向来都是稀有动物,在这个乱世自然就更难看到了,不过有时候背叛叫做弃暗投明,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古话总是没有错的。 当郑麟请示要监斩阎弘鲁和崔周度二人时就已经做好了决定。现在兖州城内除了慕容彦超那不到三千的牙兵外,其余兵卒都是养不熟的,军资日渐匮乏,这帮人一旦拿不到心仪的卖命钱铁定会出乱子,与其到时候被推出来当替罪羊,不若早留后路。 胡乱砍了几个人,将人头剁得稀烂,郑麟就立即将阎弘鲁连同崔周度送出了城,虽然口头上念叨的是情谊,但明里暗里也透露出反戈的意向。此时二人逃出去,多半就奔了武宁军,何况阎弘鲁的父亲阎宝是澶州节度副使,柴荣的手下。郑麟虽然没能为慕容彦超谋划出个道道来,但对自己的出路却想得透彻,自己有卖城的意愿,阎、崔二人定然明白,阎氏系出柴家父子,平白赚城的功劳柴宗谊定然喜欢,想来当初他入徐州也是白赚,轻车熟路啊!届时自己再凑了这堆二流子乡兵投诚,这官职就算不升也是不会降的,这年月,给谁打工不是打呢,怎么说柴氏还是皇族呢。
“只不知这平叛的副部署何时驾临啊!”郑麟掰着指头算时日,不解啊,已经造了十天反了,禁军在路上自不必说,这柴宗谊离得这么近,又是副指挥官,怎么到现在武宁军也没有什么大动作? “别动!”厢房里青烟寥寥,柴宗谊斜倚着床榻的扶手,一手端着琉璃杯,里边的葡萄酿氤氲着丝丝甜气,另一手则握着毛锥,沾了墨汁在面前玉光致致的裸\背上勾勒。将毛锥沾了葡萄酒,轻轻点缀,摇头叹道:“不够红啊。”声音方落,外间已是雄鸡唱白。 “天亮了~!”女子轻声叹息,却又哎哟一声,侧头看,柴宗谊将一枚银针放在嘴边舔舐。 “你莫惹奴家,恐放不得你出去呢!”女子低声道,随即又是一声低吟。 “红了!”柴宗谊含糊道,舌尖轻卷,女子又是一阵颤抖。外边的公鸡叫得愈发起劲,女子道:“五更了,快起吧。” “帐里鸳鸯交颈情,恨鸡声,天已明。世上三年逢一闰,为何不闰五更天!”柴宗谊低声吟哦,那女子握着朱砂小笔便记在了小臂上,只道:“这些艳词奴家可都记下了,赶明儿出个集子,咱家郎君也是大才。” “你要便拿去,莫属我名。”柴宗谊轻笑,穿起了衣裳,那女子却是娇嗔,“奴是记了案的出家人,怎敢写这些东西。” “便是出家人,也是强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柴宗谊笑嘻嘻地大力拍了一记,女子差点跳起来,“莫打,再打你便走不得了。”说罢又是媚眼如丝,探看柴宗谊唇角那一点红,因问道:“在奴背上画了什么?” “自己看。”柴宗谊手执铜镜下得榻来,将铜镜放在女子背后,但见白脂上缕缕殷红,一句“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月,太迟生。”惹得她羞红了脸,“字好丑还取笑人。”随即面色一板,“什么红不红的,原以为是花呢,这大片乌漆漆的又是什么。” “掌中有鱼,鱼与熊掌兼得矣,长公主,小生去了!”柴宗谊笑呵呵地推门而去,舞阳长公主急忙道:“说了多少次了,世上再无舞阳,奴婢叫刘旖。”见得门开,她又慌忙将薄纱裹在身上,抬眼看地上丢弃的白帛,抚着身上的勒痕,笑得异常甜蜜。 “公子,车已备好,这是兖州来的军报,前日慕容彦超妄图突围被满军使打了回去,这是满军使给陆飞请功的奏报。”扶着柴宗谊从陈府后门登上马车,郭宝强又将一叠文件递了进去,“还有药元福的信!” “还不是让我早日去兖州,这慕容彦超还真是不堪一击,满熊和药元福就可让他困守,还以为要在野地胶着一段时间呢。”柴宗谊掀起车帘轻松道。兖州的局势果如所料般大好,他反而不急于求成,得等柴荣出面主持大局啊,早早把慕容彦超收拾了,这功劳又怎么给老爹攒呢。只是北面本不是重点,倒是南面和海州事让他心忧,这也是他不想立即去兖州行使副指挥责任的原因。“这些军报都加紧送去汴梁,安住皇祖的心。” “属下省得。” “沐阳那边如何了,唐军还没撤?” “待不长,郑军使去海州时就劫掠了一遍,沐阳城空虚之极,又没有好防御,贺兰将军报说无须强攻,他们自个儿就会走的。”郭宝强笑道:“鲁军使果然了得,一个照面就斩了八百颗头颅,唐军打不过也守不住,撤退是早晚的事。” “杀得太猛,只怕唐军怯了不敢与他俩交手,若是横下心往海州撤就不妙了!”柴宗谊不由得自语,原计划由鲁邦正面阻截,贺兰瑾率骑兵将唐军往泗州赶,只是鲁邦杀得这么狠,贺兰瑾的骑兵下手只怕也黑,唐军的懦弱不用怀疑,真的往海州跑,岂不给王延昭、郑恩加了担子。 正思索间,郭宝强突然拍了一下脑门,连忙从怀里又掏出一叠公文道:“昨夜欧阳别驾让属下呈递,说是什么充军道士所书,属下没敢打搅公子便留到了今日。”政府方面的公文并非紧要军报,郭宝强倒不怕拖延。 柴宗谊却是一阵苦笑,“没想到一夜风流竟攒了这么一摞文书,以后场面大了还怎么过夜生活哟。” 见柴宗谊神清气爽,心情甚佳,郭宝强也跟着陪笑,期期艾艾地说:“公子有一事不知如何启齿。” “启齿?你还拽起文来了,有什么话快讲!”柴宗谊笑骂。 郭宝强摸了摸发髻,嗫嚅道:“昨日里美夫人派丫鬟传话,说公子好几夜都不回府,她不知该如何向上边交代。”说罢还傻乎乎地以手指天。 “我cao!”柴宗谊翻了个白眼,恨恨将车帘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