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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翼落(下)

    却说好不容易挨到日落,陷阵从大营出发过河。这次本意便是让人发现,因此倒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很快便渡过河去,在对岸安静地结队成阵。高顺对战斗乃至生死都已漠然,此刻倒反而多了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求生乃万物本能,服从是兵者必须。当‘服从即是送死’之时,服从还是违抗呢?”

    陷阵主骑一怔,心想自己难道不经意间竟将所思宣之于口?但随即他便醒悟,以灵识回应:

    “上人真好兴致。”

    这“说话”的原也是名万里挑一的杰出武者,自号“欣然”,由武而悟天道。只因不甘心数百年体悟随自己飞升而湮灭,踏遍神州各地欲求一可传衣钵之人。百余年苦寻,终让他找到吕布这无论天资还是勤奋都足够得过分的家伙。因此,他无视后者身负朱雀乱命,倾囊教授其武技。

    那边,欣然听出高顺语带讥讽,亢声分辩:

    “喂!别说得我好像喜欢来看凡人打仗。你也不要装不知道……”

    高顺却好似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起身集合部众,隐迹行进。可欣然不是万炜,即便被无视也毫不以为意,硬是将那句话说完:

    “小东西的‘赤血’是个凶器。今日之战,他难逃死路。”

    “……不一定……”

    “哦?肯答话了?”欣然嬉笑连连,“我就知道,只要涉及朱雀……”

    “他不是星君!”

    突如其来的怒气令欣然心头一窒,不由地暗自咋舌:不愧是南方星君得力战将,就算已贬谪为人仍是煞气十足。而“那个家伙”……明明连往世记忆都不曾留下分毫,偏偏那焚天烈火似的气势却一丝都未曾削减。

    “谁是昔日那位,你也分不清吧?”停了停,欣然又道:“你大约不知,我曾对小东西说要收他为徒,甚至向他细述修真成仙之妙,他却毫无迟疑断然拒绝。以星君当日对上界之厌憎,此种反应才是情理之中吧?”

    不知是脚下踩到石子儿还是怎么,高顺身体一晃,险些跌倒。但他很快稳住身形,继续前行。

    少顷,便有斥候回报,前方发现地方步军,辨足音应有万余。

    高顺轻哼了一声,示意部属放倒军旗,做最后准备。出发前每人发给一壶烈酒,如今全被他们灌进肚子。哨探不时回报敌军离这里的距离,待到还有五里时,陷阵主骑下令备战。众军卒立刻背临浅滩,在芦苇丛中隐伏结阵。

    一刻钟后,黑暗里隐约响起脚步声,又一阵,已能用rou眼分辨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影。

    “上弦……百步……射!”

    只听弩弦声响,弩矢如黑压压的蝗虫直扑敌军。敌军前阵毫无防备,瞬间便倒下一大片。虽说他们早已知晓此行是来歼灭董卓军伏兵,可乍一遇上攻击,立时暴露出他们不过是才拿起刀剑的农夫:跑在最前面竟因惊吓而齐齐停了脚步。

    “想死啊!往前跑!跑!”

    “举盾!举盾!”

    士官声嘶力竭的叫喊总算有点作用,让惊慌失措的家伙们记起应该用木盾护住要害。然而,步兵配持的轻盾怎抵挡得住蹶张劲弩?

    “六十步……射!”

    只听得一连串闷响,弩矢毫不费力的穿透盾牌直射进体内。之后,这些军兵终于醒悟此时后退死伤更惨,于是大呼一声,奋力朝前冲锋。

    “二十步,射!”

    丢下蹶张时敌兵已近在咫尺,陷阵军卒随即拔刀迎战。眨眼功夫双方便已战作一团。因陷阵营背水结阵,敌军虽有万余人来,也只能形成半包围。领兵的方悦更是暗恨己方弓手不足,连守城都捉襟见肘。不然,一阵箭雨过去,哪来这许多麻烦?他虽得意自己武技得窥天道,却也没妄自尊大到认为可以独挡吕布,因此,他只管催促士卒上前,自个儿却不肯参与战斗。

    反观高顺却是全力施为,一刀过去,非死即残。若非顾忌对方人多,他早已杀入其中了。便在此刻,一股满是血腥的火热气息乍现即逝。高顺不由地为之一愣,竟未看见对面敌兵挥刀乱砍。所幸陷阵营配合惯了,旁边立时有人回护反击。惨呼声惊醒了陷阵主骑,他当下更加卖力厮杀,竭力想将心神集中于眼前。怎奈其灵识仍在,另一个朱雀的状况清晰地映入他的心神之中:

    血顺着战戟尖头蜿蜒流淌、其所过处,精铁本色的锋刃渐次染上淡淡绯色。一丝青纹自戟尾曲折而下,戟杆上的黑漆亦随之纷纷碎裂脱落,随风而散。

    木华本是卫护元神的仙阵,以木性仙石绿碧为“阵眼”则有失五行调和之道。倘若用之于武器,一旦染血,木生火,血为引,必招九渊火灵现世。普通人会因此心智沦丧,大肆杀戮。之后,会因rou身承受不起那巨力爆血而亡。

    然,朱雀乃火精,驭火为己用是其天生之能。

    高顺手中战刀不停,心里却倍感惶惑。若少年今夜无恙,便证明他才是真正的朱雀星君。到那时,难道说自己要——

    背弃主公?

    “无论如何你总要背叛一个。”欣然的声音忽又响起,“你因‘忠心’而获罪,那只有‘背叛’才能赎罪。”

    “混账!”

    一刀下去,可怜这个兵卒竟被高顺从肩至腰劈作两片。也不知他是气恨之下潜力爆发,还是昔日翼宿神力陡然重现,陷阵主骑竟从人群中拔身而起,将混战中的敌我军兵当成踏脚石,直奔在不远处督战的方悦。但还没等他接近敌将,一柄长刀忽地斩向他双腿。高顺一惊之下醒过神来,连忙收腹提腿,险险地躲开这一击,随后便落了地,被大群敌兵团团围住。

    当看到一人突然踏着士兵肩背冲向自己时,方悦还以为是吕布来了。但随着那人跌进人群,方悦就知道此人非但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而且很快连个“活人”都不是了。可方悦倒真希望那人就是吕布,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疲于戒备了。

    便在这时,队伍里忽然呼声连连。方悦心中烦躁,回身正欲呵斥,却见后方火势冲天,分明一副被偷营光景!

    中计了!方悦大惊,恍然明白为何吕布迟迟未有现身。又气又悔之下,方悦匆匆留下三千步兵阻击,自己率大部回援。

    可方悦这一走,对己方士气却是个不小的打击。高顺又早就授意部下,只要敌军有退缩之势,便大喊“援军到了”。王匡军本就不如西凉士卒能征善战,再听到对方有援军,更是军心动摇。特别是当某些个兵卒发现己方大将居然“逃跑”,顿时不顾军令也掉头逃命。这下,原本奉命回援的部分也被这慌乱感染,开始拔腿狂奔。

    一时,兵败如山倒。

    不出半炷香,方悦军竟退了个干干净净。可叹深陷敌军的高顺竟如此被败兵裹挟,随他们退了一里有余才摆脱出来。这一旦松了心神,已近脱力的陷阵主骑再也无可支撑,颓然倒下。此刻,他分不清是真的看见还是灵识感知,满眼皆是火色,焚天灭地。

    朱雀……火之精魄……

    这是他今夜最后的念头。

    次日,董卓军横扫平阴,收拾战果。而吕布却与万炜各带亲卫离了大队。虽然也有人奇怪向来好战如命的都亭侯为何会避开决战,但少个人争抢战果何乐而不为?结果竟也无人过问。甚至连高顺也是回到洛阳后才知道,杀得兴起的万炜居然撇下狂狮独自乱闯,结果与回援的方悦撞了个正着。万炜这初出茅庐的小子自然不是方悦对手,危急下引动火灵入体,这才逼退方悦,自己混入乱军中得脱。之后,万炜则因为伤势过重昏迷不醒,吕布自然无心于已是必胜的决战,护着义弟回返洛阳。

    但高顺所不知晓的是,万炜那一身外伤经随军太医——托董卓胡作非为的福——施救已无大碍,麻烦的却是内伤。为避免被暴怒的吕布撕成碎片的下场,某太医坚称唯有光武帝陵内作为陪葬的仙家灵药“旒金引”方可治愈万炜。无论信与不信,这总是一个办法,因此,吕布才心急火燎赶回洛阳。

    一夜恶战,又连日赶路,绕是陷阵营也大感吃不消。待回到住地,个个是倒头便睡。吕布本也不打算再折腾这帮劫后余生的亲卫,借故离开府邸。高顺以为主公又是去做那些不愿让自己见着的勾当,暗自苦笑,自行安排一应事体不提。

    然而是夜,高顺却被人惊醒。那人乍看不过是个粉雕玉琢、清秀可爱的少年,可高顺清楚,此人动动手指就能让方圆十里化作平地。但被人如此登堂入室,任谁也不会有好心情。高顺一边起身穿衣,一边淡然讽刺道:

    “上人果然即将飞升成仙。”

    欣然闻言一怔,而后又复一笑,“好好好,我承认我忘记世俗礼节,但敲门而入实在多此一举。”

    高顺也不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欣然随他前去书房。哪知欣然却道了声“不必”,随后将“旒金引”之事说了个明白。

    一听到光武帝陵,陷阵主骑不觉皱眉。那刘秀和与某位修行者颇有瓜葛,他的陵寝便是由那人主持修建。不同于一般陵墓设置机关迷宫,光武帝陵中只有一阵法卫护。好在此人心怀善念,此阵“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除非执意深入陵寝sao扰死者,否则并无大碍。

    但,主公会“适可而止”么?高顺苦笑。

    欣然也是深知徒儿秉性,长叹一声,道:

    “星官,天命难违啊!二者择一,总好过日后朱雀相争。何况,待到那时,你将如何自处?”

    “自然……”高顺顿了顿,一咬牙,道:“自然是主公!”

    “你既已下定决心,何必等到那时?”欣然笑得如同只千年狡狐,“我将你的‘元神’送入陵墓,你来引导你家主公破解阵法。只须他拿不到旒金引,万事皆定。”

    高顺也不迟疑,点头应允。于是,欣然施展神通,照先前所言将高顺的元神送去了光武帝陵。而就在下一刻,帝陵甬道内响起一声惊惶的惨叫。片刻,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见到同伴便扑倒在地,浑身颤抖,反反复复只是叫着“将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瞧那军士窝囊模样,吕布心头不爽,抬脚将其踹到一边,手扶刀柄大踏步朝前走去。后面举着火把的士兵立刻跟上。虽然敢来这里人都是些不惧鬼神、不怕报应的家伙,然此时此刻多少生出几许惶惑来。

    约莫走了一箭之地,吕布便看到那令军士魂不附体的“东西”。真见着了,他却反而放开武器,冷笑道:

    “不过是孤魂野鬼罢了。”

    这其实是翼宿元神。按说他不该被常人所见,但此地仙阵却赋予元神以rou眼可辨的行影。这也是仙阵保护陵墓的方式之一。可惜来到此地才发觉这点似乎晚了。当听到吕布如此形容自己,今世的陷阵主骑不由暗自苦笑,心想:

    “我不是鬼魂。”

    “那你是何人?”

    猛听见这一声暴喝,高顺一呆,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在刚刚竟然化作“声音”,不由大惊,慌忙凝聚心神,以免泄露不该泄露的秘密。看着那隐然而起的战气,高顺明白,首先还得答了主公的疑问才是。

    “吾乃翼宿。”

    “易秀?”

    吕布微微皱眉,随即便将这个陌生的名字丢在脑后,举步欲向前行。高顺慌忙伸手阻拦,脱口叫道:

    “慢!”

    墓道里陡然静到了极点,仅余下火把燃烧的劈啪声。

    不知是否因为元神离体的缘故,高顺只觉此生记忆缥缈淡薄,那千多年前的往事却反而触手可及:他是翼宿。南七星之一的翼宿,朱雀星君的驳骑主将。若是当初,别说是初窥天道的人界武夫,就算是面对其它三方星君他自信亦有一战之力。这前世之事、昔日之傲,将翼宿搅得心神难定,几欲抽身离去。总算心底里还保有一丝清明,令他躬身行礼,稍许安抚眼前这位的不耐。

    “请恕属下放肆。刘秀不过人间帝王,他的陵寝星君要来便来、要去便去,本无不可。然星君此身仅是凡胎,恐怕当不起卫护此地的仙阵威力。”翼宿亦知自己如此讲话诸多奇异处,但懒得另寻说法,随后直奔主题:“星君若要寻旒金引,请解兵弃甲,收摄战气。”

    话音未落,吕布身上陡然升起一股冰冷杀气,直吓得他身后兵士浑身发颤,心志差些的已是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可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数息间已消散殆尽。

    “你若知晓旒金引在何处,前面带路。”

    语气听似平缓,实则暗流涌动。那战气是不减反增,绯红之中竟隐隐透出丝丝金色。翼宿明白吕布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可此刻若容他这般深入仙阵,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只得再次请求:

    “请星君解兵弃甲,收摄战气。”

    “啰嗦!”

    一声怒喝,火焰战气陡然暴涨,排山倒海般朝翼宿逼压过去。后者闪避不及,元神整个儿被包裹进去。陵墓内的仙阵随之发动,灵力聚集,绞杀战气并追索其根源。也因为这,翼宿元神才免受严重损伤,但也不复方才精神。

    “带、路!”

    言罢,吕布满意地看到“鬼魂”点头顺服,于是便收回战气,放其自由。可就在吕布甚至翼宿都以为仙阵会就此平息之时却异变突起!就见得灵光四射,众军士不得已以手遮目,以免被这光芒所伤。

    吕布倒是也闭上双眼,右手却扶上了刀柄。可不等他有所举动,眼前强光已迅速黯淡。他睁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跟随他的士兵、古怪的“鬼魂”,甚至连整个墓室全不见了踪影。头上是蓝天,脚下是白云,此身竟在半空!正惊疑,南方天空霞光流离,眨眼功夫半壁天空皆为火色。此情此景,何等眼熟?

    “翼宿星官。”

    耳边恍惚响起一个轻灵淡雅的声音,将吕布的心思拉回。

    “何苦维护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尽管不知这声音所指何人,吕布依旧是一阵恼火。这八个字,他可是听得多了,尽管那帮家伙没人敢当他的面如此说。然而,怒归怒,他却遍寻不到那说话之人。正无可宣泄时,南方那光华忽的聚做一片,朝这边疾飞而来。待它近了,却是一团巨鸟之形的烈火。

    吕布正自看得出神,耳边忽又响起惊呼。待他回头看去,却见丝丝金光亮起,将先前“鬼魂”死死缠住。随着“鬼魂”身影渐次模糊,吕布顿感四方八面压力陡增,逼得他几欲窒息。此时他方才明白,那“鬼魂”一直在替自己抵挡某个强大的力量。而这力量,定然来自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神秘人物。

    天上火鸟忽的嘶声尖啸,其音悲苦莫名。少顷,它双翅一收,流星般朝翼宿与金光纠缠之处撞去。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那湛蓝的天、洁白的云,以及其它所有一切,都在接连的爆裂声中粉碎、消亡。

    “啊——!!”

    惨叫声令吕布浑身一震,只觉之前都在神游天外,直到此刻才醒觉过来。他眉头一皱,大踏步朝前而去。举着火把的士兵立刻快步跟上。走不多远,便见若干士兵狼狈不堪地坐倒在地,大堆大堆的骸骨散落在他们四周。墓道两侧,还有不少披戴甲胄的干尸倚墙而立。看情形应是有人碰倒其中之一,进而引发连锁反应。

    见他们如此窝囊,吕布气得抬脚把其中一个踹成滚地葫芦,自己昂然前行。剩下的军士面面相觑,犹豫半晌,终还是追了上去。

    话分两头。却说翼宿被震出仙阵,茫然不知身归何处。少顷,一股清新温和的先天之气如丝成茧般将他渐次裹住。因觉不出恶意,他便也顾不得许多,卸下心防,任由对方处置。哪知陡然间,元神好似失去轻灵漂浮之力,如rou身凡胎似的直往下坠落!

    猛睁开眼睛,方才情景恍若亲历,令他兀自心跳不止。

    是梦。

    他自嘲地一笑,坐起身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却见自己衣衫齐整,分明不是尚未起床的装束,顿觉迷惑不解。一抬眼,床前立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见到自己醒来,立时笑着说道:

    “你总算醒了。那仙阵竟阻断你我灵识牵系,若不是刚刚捕捉到你元神气息而将你拉回,真不知你会飘荡到何处去。”

    他一怔,翻身下床,喝问道:

    “你是何人?”

    少年一怔,旋即反问:

    “那你又是何人?”

    他眉头一皱,片刻茫然后沉声答道:

    “高顺,高伏义。”

    少年脸上讶异之色愈发浓重,良久,忽长叹一声,身影悄然隐没。见此,高顺微微一惊,然心底里却并不如何在意,仿佛这少年若不是这般行径反而不正常一般。

    对自己这荒诞的反应迷惑了片刻,高顺随即将其抛之于脑后。乱力鬼神,古而有之,不足为奇。现下重要的是兵力残缺的陷阵营。如此想着,他随即出门叫了两个手下一道前往军营。

    青天之上,欣然神色沉凝。吕布与万炜皆为朱雀,虽则诡异,却又是事实。就如他对翼宿所言,因忠心而获罪,必当以背叛赎罪。

    但那是翼宿的罪,不是高顺的。凡人之高顺,从未效忠过星君,更无从言背叛。

    “连翼宿也坠落凡尘……”欣然怅然自语,“终究还是要逃不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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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书有载,(董)卓焚烧宫室,掘帝王陵寝,取其财而去……时军中有传言曰:帝陵有宝,名“旒金引”,乃仙家灵药。布贪宝物,率兵寻索,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