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萍水相逢君子交
有时陈庆之挺郁闷,陈谷生生前分明说这年头还记得他的人已不多,人走茶凉落叶归根。与他交好的大多可能先是一脚去了,可自从下了山,接二连三晓得陈谷生的人仍旧海了去。也是因为这些人,陈庆之才晓得陈谷生还有陈半仙陈官子陈国士此些旁人给予他的称谓。 季平安这一句话,跑进在场人的耳朵里,分明不过是在夸赞陈庆之这孩子。季北城只是笑笑,冲陈庆之微微点了个头,道:“先屋里坐坐,让季妮儿陪你磕叨磕叨,晚上就家里吃些粗茶淡饭,别不习惯。”说完,才含情脉脉看向季忆,仍是那副大大咧咧的坏老爹口气:“季妮儿,想你老爹没。” “没。”季忆嘴角微扬,故意摇头道。 季北城轻咳两声嗓子,没好气白了眼季忆,一副傲娇神态,看得妮子笑意更浓,而边上的沐夏花却是有些受不了平日里在军区严肃的紧的季北城此刻跟个半大孩子一般表情丰富,无奈道:“爸,正经些。”虽然还未过门,可一声爸,沐夏花早也喊得由自肺腑。 “在家里,又不是在外头,脸色是给部队里那些不听话的犊子看的,家里头严肃个啥,你呀,这点就没你爸好,沐风年私底下还会跟我扯两句脏话解解口馋不是?他要是私底下也跟我打着官腔,我早提着两把西瓜刀把他给砍咯。”季北城摇头驳回,仍是这般不正经,说着就转身去逗玩地上的蛐蛐。 沐夏花哭笑不得,一旁的季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转过身抬头望天似发呆又不似发呆的季平安道:“爷爷,咱去菜场逛一圈不?你不说要亲自给季妮儿炒两个小菜吗,刚路上她可就念叨着你的炒麻豆腐了。” “噢,把这事给忘了。”季平安被季节一句话点透,右手微微拍了拍额头,转过身定神看着季忆,远远看,也不上前,越看越是欢喜,径自道:“娃儿长大咯,再也不是爷爷一个人的宝贝女娃儿咯。” 季忆松开挽着陈庆之的手臂,快步走近季平安,没半点生分地垫脚搂上季平安的脖子,亲昵笑道:“哪有,再怎么样,季妮儿还是爷爷的季妮儿。” “是这个理,可别勒着了,爷爷脖子酸。”季平安眉开眼笑,笑声健朗有力,听的季忆一阵心安。陈庆之看着这个闹中有静即是福泽的季家,嘴角上扬的弧度不经意大了些。 正是下午三点出头些,季节沐夏花陪着季平安去菜市场买菜,季北城仍在大树底下逗蛐蛐。季忆则领着陈庆之在儿时住的屋子里随便看看。 老四合院,有着60年代的古香古色。红木主梁,屋里点着檀香,烟雾并不缭绕,倒是让人坐下便觉心旷神怡。 季忆和陈庆之挨着坐在红木椅子上,小妮子将脑袋静静依在陈庆之肩头,双脚微微荡着,轻声道:“爸和爷爷都挺喜欢你的,你看出来没。” “老孙有火眼晶晶,自然晓得。”陈庆之稍稍尖了尖嗓子道,与季忆处久了,早没了以前的过分拘束,偶尔也会开些玩笑逗她开心。能听到她的轻灵笑声看到她的动人笑容总是幸福事快乐事。 季忆果真轻轻笑出声,回道:“这次回来我想多住一周,你要是上海还有事就早点回去吧,或者抽空在北京逛逛,看看*走一走长城什么的。”季忆饶是说着,陈庆之听着,偶尔回应,温馨安静。 季北城逗蛐蛐玩累了,起身伸了个懒腰,悄悄探个脑袋注意了下季忆屋子里的动静,只是依稀听见季忆的说话声,兀自笑笑,径自往自己屋子里走去,自言自语道:“想当年遇见你-妈-的时候,她也不爱说话,可在一起久了,话也就多了。印象里,是半点不习惯都没呀,可儿的声音,和你一模一样,不腻也不涩,听多久都不怕听出茧子来。”边说着,季北城已经走进自个儿屋子,顺手带上门,屋子里空空荡荡,黑漆漆一片,只是红木矮柜上有张照片,彩色的,是个与季忆尤为神似的动人女子,唇边一颗倾城痣,眯眼笑着,很是温和。季北城眼眶微微湿润,也不脱衣服径自躺到床铺上,闭上眼。赵可,老子有点想你。 傍晚,夕阳西下,南锣鼓巷被淡淡余晖照耀的尤为祥和,和煦橙黄的光泽穿过茂盛的树叶缝隙,照耀在每个四合院里的地面上,斑驳出点滴。 季平安哼着京腔回来,首当其冲。季节与沐夏花则各自拎着大袋小袋的蔬菜生rou。 东间厨房,西间客厅。 正在睡安生觉的季北城让季平安几声唠叨给折腾醒了,睡眼朦胧带些不悦走出屋子,对已经在东间cao刀切菜的季平安道:“老头,我说你能不能让我睡个舒坦的觉啊。” “熊仔,节犊子沐妮儿都知道陪我买个菜,你来帮我打个下手咋滴了?”季平安不咸不淡回答一句。季北城嘴里嘟囔几句,却也拍了自己脸颊两巴掌醒了醒神,随后去给季平安起火热锅,爷俩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不多时就把几个冷盘给弄出来了,样子是比不得大饭店,可胜在料子多味道足,肯定不难吃。又约莫折腾一个多小时,天色彻底暗下来,四合院里亮起大红灯笼,屋子里则开着白色节能灯,并没有格格不入。大圆桌,一桌北京家常菜。大萝卜丝汤、熬白菜、炒黄瓜丁、炒麻豆腐等。还有弄堂口买来的一只烤全鸭,自制甜面酱配着薄皮面饼,季忆亲手给陈庆之包了俩烤鸭饼,放在他碗里。外人来北京,都去全聚德吃烤鸭,以为那里的最为正宗好吃,实际不说全聚德早已遍布全国,就是北京的老店,那也及不上弄堂口小夫妻开的那种街坊摊口。全聚德的烤鸭,皮脆rou香却是很腻,油水太足,弄堂口的烤鸭皮脆rou香收汁,油水劲恰到好处,这才是老北京的正宗烤鸭。陈庆之径自吃了片烤鸭饼,妙不可言。 一众人其乐融融,饭间季节说着自个儿和沐夏花的婚事,季平安偶尔插上几句,问问季忆这儿那的,倒是丝毫没有提及她与陈庆之的事。 酒后饭饱,季北城和季节去吞云吐雾,季忆和沐夏花收拾桌子洗漱碗筷。季平安则喊上陈庆之说出去陪他溜达溜达,陈庆之自然答应。 南锣鼓巷,像个小迷宫,东绕南拐,就是在这住上个三五月,有时还会认不出哪是哪,只因不少柏树枝繁叶茂,爬山虎又生长的茂盛。大多墙头如出一辙,很难认出路来。季平安和陈庆之并肩走在夜路上,偶有蝉鸣,叫个不停,倒是打破太过安静的夜色,别有一番禅意。 陈庆之行进间吐纳养气,亦注意着季平安的步子,稳当又矫健。主动问道:“老爷子也相信丹道?”
“是啊,要不是晚年学会这么个养生好玩意,恐怕现在我早就躺进棺材板里咯。”季平安爽朗笑道,“有机会读那丹经,和陈官子也有些渊源的。” 陈庆之无奈一笑。 季平安本想勾起这厮好奇心,却发现后者只是神情恍惚,并不上钩。半叹气轻笑道:“让老头想想第一次遇见陈官子是啥子时候,对头,内斗时期,那一年,他意气风发的紧呐,大江南北,哪个喜好国术不晓得陈谷生这个名字?在湖南的一次过境,我的连被响马阻截,那时候咱穷的响叮当,连几杆好枪都没有,那些绿林好汉手中倒都是洋鬼子的好货色。硬拼我们肯定得死个绝,可带着的一车粮食又是送给乡亲父老的,哪里舍得丢。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拼命。两边都是百来人,我这死了大半,对面那头才死了一小片,那时心里后悔的紧,可天底下哪有什么后悔药,还是硬着头皮上。那一次,就是遇见陈官子的第一次,神出鬼没,步走天狼。身手那叫一个溜,三下五除二就冲进响马群里放倒二十来号汉子,当时我就想,那些子弹明明他姥姥的就冲着他的脑门身板上开的,咋就一点事都没呢?后来才知道,国术这东西,练到登峰造极,几杆机枪,哪里奈何的了。那一次得了陈官子的救命之恩,老头便一直惦记着,再一次遇见他,就是我六十岁的事咯。时隔二十多年,他早没了当年的英勇,华夏关于他的事老头也多少听闻些。东北的老陈家被慕容书生和乔六指合伙整垮,陈官子却还是个不争不抢不怒的个性。六十岁遇见他,是他和宋惊雷打完回来,受了些小伤,我也是在鸿凤弄堂的跌打馆子里看见他才认出的他,惦记着当初一个连的人命恩情,就强求着他来我四合院里休养一阵,他才算没有回绝。一留就是两个月,那之前并不晓得他下棋的厉害,老头打退伍以后就好这口,跟他切磋的两个月里,没赢过一局,可他每次都刻意放水,给我有机可乘的错觉。一下俩月,每日三局,一百八十局,清楚他的收官有多厉害,回想起来,还是有点回味无穷的意思。休养的第二个月,他就把自己藏的《丹经》送我了,教我里头的道理,老头愚笨,许多东西都没想通透,至今如此,唯独推字诀这个带着点风水气节的东西跟我有点缘分,我如今研究了快二十个年头,也算过了登堂入室的口,小有成就了。哎,不说了不说了,对陈官子的感激,老头子这辈子都说不完呐。嘿,季妮儿好缘分,老头也好福气,老天爷有眼,让陈官子孙子跟俺孙女走到一起,我和他咋说也算亲家了吧?哈哈哈,不对不对,他是你干爹,我是季妮儿的爷爷,他的辈分咋就这么比我小咯……” 南锣鼓巷四通八达,陈庆之与季平安平淡散步,老头有说不完的话,白狐儿脸青年只是安静听。 陈庆之越发欢喜这个爱唠叨的老头,欢喜他跟陈谷生不深却铭记在心的交情,欢喜他的随和,欢喜他的笑声。 萍水相逢君子交,如此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