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燃烧
夜晚悄悄降临了,折腾了一整天的南艾勒代葛林区此时也恢复了些平静,只是北面艾勒代葛山谷方向,还是有隐约可见的火光,炙烤着冰冷沉重如铁板一样的天顶,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喊杀声混杂在风里飘过来。而我却躲在距离林区边缘不到十英里的地方,旁观这一切,这种感觉多少有些神秘。 我说:“光光,你猜今天一天,有多少人被杀?” 光光想了想,说:“如果艾勒代葛山谷北边也是这样的话,光山谷南北两端的林区里,怎么也得有一两千人吧。塔尔博力亚那边的情况还不了解,如果哈伦哥斯堡依旧作壁上观还好说,如果他们也是打着关门打狗的打算,那么可能第十五大队要就此除名了。” 我笑了笑,感觉有点沉重。转眼间,一两千人,可能更多的生命就在沉闷地火光和喊杀声中随风消逝了。 光光说:“多愁善感了?这可不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应有的素质。” 我摇摇头,说:“我只是在想,为了给自己招揽到几百人的手下,可能就要造成几千人的杀戮,这样做值不值得。如果我早在一开始就告诉他们,这可能会是一个陷阱,或者直接把他们拉走,会不会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情了。” 光光嗤地笑出来,说:“你别傻了,人就是这样,不碰钉子,你先前怎么说都没用,非要自己碰个头破血流了,才会明白过来。所以我说你的那个梦想太不切实际了,要让人们相信这会实现,就必须要让他们都先经受铁与血的洗礼,他们才能明白。但我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心不够狠,手不够辣,胆不够大。” 我心里微微一动,光光看的很准,一针见血。 我还打算说点什么,地上的恩斯雷泽忽然呻吟了一声,悠悠醒转过来,他睁开迷茫的眼睛,好半天视线才聚焦到我的脸上:“队,队长!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笑着说:“你可以自己按一按伤口,看看疼不疼。” 恩斯雷泽的嘴角立刻抽动起来,他嘶声道:“嘿,不用按了,已经很疼了。” 我笑了笑,说:“你昏迷的时候,我遇到了帕克和他的手下,他们现在回去联系其他的弟兄们了,明天会在这里集合,到时候我们一起突围。” 恩斯雷泽点了点头,脸色有些黯然,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他的兄弟们,说:“放轻松,弟兄们的牺牲不会是白费的,他们是为了那个共同的梦想,为了卡拉迪亚的美好明天而献身的。我们活着的人,要继承他们的意志,用我们的双手去实现他们的梦想,这才不会辜负弟兄们的鲜血。” 恩斯雷泽的眼中出现了短暂的向往和失神,他忽然看向我,说:“队长,你说的那个梦想,真的可以实现吗?” 我笑着说:“只要还有梦想,就有可能。没了梦想,就永远没可能了。” 这句话不知道又触动了哪根神经,恩斯雷泽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光光忽然紧张地一拉我:“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我一怔,也隐约听到了风里一丝奇怪的声音,那听起来,像是翅膀扇动的声音。 翅膀?我的脑海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个词? 我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北边,艾勒代葛山谷的方向,那里的火焰还在顽强地燃烧着,炙烤着冰冷的夜空。 “会不会是什么妖怪?”恩斯雷泽虚弱地问道。 光光有些不屑地嘁了一声。恩斯雷泽自己似乎也感觉有些荒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牵动了伤口,嘴角因为疼痛而抽搐起来。 而我,却感觉到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正在靠近,这种感觉踏实、安全、稳定,让我无比放松,甚至有种慵懒的感觉,我几乎想打个呵欠。这种感觉我仿佛有二十多年没有感受过了,有点像夜秀要认我为干儿子时,我从她那看似专横霸道,实质里却有些患得患失的紧张的目光里感觉到的温情。 是的,温情。但温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除了温情之外,还有许多,自豪、骄傲、高贵、尊荣、踏实、安定、坚持、缱绻…… 我感觉我已经知道靠近我的是什么,那个名字几乎就在我的喉咙口打转,马上就要吐出来,仿佛它早已在我的灵魂里埋藏了二十多年,就在等待这一刻。 到底是什么! 一股熟悉的风迎面吹来,接着,是从头顶传来的巨大的翅膀扇动声。仿佛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我们头顶。光光的眼睛都直了,他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抬头往上看,连地上的恩斯雷泽都忘了疼痛,直着眼睛看向头顶。 而我闭着眼睛。那股熟悉的风吹到我面前时,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在那一瞬间,在我灵魂深处束缚了二十多年的一个名字突然挣脱了所有的阻碍,一下子跳进我的脑海里。以致于一时间我甚至对这个事实震惊得失语了。我一直以为我是平凡的,出生在布尤恩一个平凡的农夫家里;成年后,又当了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吟游诗人,为了几个第纳尔给人们又唱又跳又讲故事;即使是被埃德加招纳进了山地基地,稍稍发现了自己的一些军事才能,我也觉得我不过是一个有些特长的平凡人;哪怕后来被传说中的人物,前黑暗圣女收为义子,脑袋的标价突破百万大关,我也觉得一定是上帝哪根弦搭错了。直到现在,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背后那些浩瀚如史诗般的记忆一瞬间涌上我的脑海,让我整个人仿佛慵懒得飘起来,我才终于真真正正地确定:我,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红色的眼珠,以及里面跳跃着的无穷无尽的邪火。 一股滔天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我听到背后光光的牙齿打着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听到恩斯雷泽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像一架破败的老风箱。但我处在这滔天的威压中,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相反,却有一种如鱼得水的融洽和熟悉。我伸出手,像那双眼睛的方向摸去,却触到了一片冰冷的鳞片,像是摸在石头上。 威压,从我触碰到那片鳞片的那一刻起,突然间消失无踪了。 甚至连那双闪烁着邪火的眼睛,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仿佛失散多年的父母找到了儿子。 我抬眼向上望去,突出的颚吻,狰狞的獠牙,生满锯齿的短角,肌rou虬结的颈部,黏满宝石和金箔的胸部,张开如黑夜的双翼,粗壮的后腿,修长且摇摆着的尾巴,以及仅仅是趴着,就高达十数米的庞大身躯。 我的目光落在它的胸腹部,那里原本黏着宝石金箔的鳞皮此刻被撕开了一个无比狰狞的巨大伤口,一条刀口从腹部开始,一路向上,崩开了至少两米的鳞片,剖到胸部,再横向向右,几乎把那魁梧庞然的身体切成两段,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缓缓跳动着的巨大心脏。无数黑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渗出来,漫过熠熠生辉的宝石流淌下来,一直垂滴到下腹部。 它受了伤! 我才看到! 一股莫名的愤怒瞬间涌满我的脑海,填满我的胸腔,仿佛是我的亲人受到了如此残忍的对待,我几乎要狂暴起来,散发出与它先前散发的一模一样的威压。但是它忽然伸出翅膀,漫卷如乌云的翅膀,轻轻在我肩上抚了一下,像是父母抚摩儿子的肩膀,温柔而缱绻。 我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伸手挽住那明显大得不成比例的翅膀尖端,摩挲着那层坚韧的翼皮。一股悲伤梗咽在我的喉头。我深吸一口气,才终于用颤抖的声音说:“是谁伤了你,奥杜因?” 奥杜因,传说中时间龙神阿尔托什的长子,世界巨龙,旧世界的终结者,龙裔的缔造者。这是沉浮在我的灵魂里的名字,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这个名字就种在了我的灵魂深处,等到有一天,我与它相遇,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背后蕴含的浩瀚的记忆,就会和我的灵魂融为一体。见到奥杜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它是谁,我是谁。在时间长河里的某一天,世界上的灵魂如烟海浩渺,奥杜因用它的血脉融入人的灵魂,所以就有了传说中数量是如此稀少,几乎亿万里挑一的龙裔。但龙裔,仅仅是奥杜因的鲜血和人的灵魂的混合物,而我,却是奥杜因唯一一片灵魂碎片,一旦他找回了我,或者我找回了他,我们的灵魂就会合二为一,它就会变回那个力量足以吞噬世界的神话里的奥杜因。
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稍微强大一些的巨龙而已。 现在,我找回了他,等于找到了灵魂的另一部分,但他此刻却奄奄一息。 奥杜因叹息了一声,用低沉的龙吟道:“是你么,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抱住奥杜因无力垂下的龙首,哽咽道:“我也终于找到你了!” 奥杜因打了个响鼻,道:“可惜,太晚了,我的灵魂,马上就要消散了。” 我说:“我把我的灵魂给你!” 奥杜因说:“没有用的。我的rou体受创太重,单单有完好的灵魂也无力回天。而你的灵魂又太弱小……我当初把灵魂分出一片,投进这个位面的世界,是厌倦了创造又毁灭的循环,想缔造一个永远不需要毁灭的无罪的世界,可是我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欲望,太多的欲望能够代替我毁灭任何一个世界,甚至毁灭我!” 我说:“我能做什么吗?” 奥杜因说:“你不能做什么,连我都不能做什么,创造世界容易,毁灭世界更容易,但要消灭欲望,却是永不可能。回去吧,回我们的位面,继续创造和毁灭……” 我说:“我还可以尝试,我有一个梦想……” 奥杜因说:“我知道,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你的过往,你生生世世的回忆,即使经过了这么多世,你最终还是抛不下你的梦想。” 我说:“我可以做到!” 奥杜因又叹息了一声:“好吧,既然你这么笃定,今生又是你生生世世里,距离那个梦想最近的一世,那我就成全你。我要走了,灵魂也无法留给你,但我的心、我的血rou能给你力量,你就用我的心、我的血rou筋骨,来实现你的梦想吧。” 奥杜因说完这句话,忽然整个身体都冒出血红色的焰光,火焰熊熊燃烧,庞大的龙躯在火焰里盘绕起来,奥杜因昂首向天,发出一连串龙吟。一声声冲上云霄,震散黑雾,又落下来,落尽我的耳朵里,钻进我的脑海。 我听得清楚,一条条龙吟,都是龙语魔法。 燃烧着的奥杜因,整条身躯都蒸腾起来,鳞皮化为灰烬,筋骨化为灰烬,内脏化为灰烬,这些灰烬统统裹在血红色的金风当中,盘旋着,落在我的身上,我的上衣也化为灰烬。金风从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我的骨头变成了奥杜因的骨头,我的筋rou变成了奥杜因的筋rou,甚至我的皮肤,都变成了奥杜因的鳞皮,泛出一层层浅浅的龙纹。我感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金风的盘旋席卷中,一点一点渗透进去,撑开我的血脉,撑爆我的身体,我的皮肤里每一条毛细血管都在爆炸,数不尽的力量又从毛孔里渗透出去,变成金色的鲜血,冷却之后,又渗透回来。 我就在这反反复复的渗透与吸收间,慢慢地易筋换骨,血脉再生。 直到最后,一颗庞大的龙心,缓缓缩小,变成我心脏的大小,慢慢地融进我的右边胸口,和我的心脏并排跳跃,两颗心脏慢慢同步,每一次跳动,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充实感和力量感在我的身体里诞生,涌动。 我睁开眼睛,皮肤上的龙纹已经退了,奥杜因的鳞皮沉到了我的皮肤下层,在我的身体内部,形成了一层龙的皮膜。我睁开眼睛,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一切都是金色的。等到金色稍稍退却,我看到,不远处的东方,一轮朝阳缓缓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 这是新的一天。 一阵风从我背后吹过来,这初春的晨风还是有些冷,但现在我却好像穿着一件厚实的毛皮大衣,只感觉到温暖。金色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奔涌,我的眼睛已经看到远处,第一批黑骑有些疲沓但依旧坚定地朝这个方向赶过来。背后奥杜因的龙骨缓缓化为粉尘,飞入青天。我知道,是奥杜因,它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