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隐瞒
屋内，一白发老者左手负后，右手执一兼毫三号毛笔，桌上一张洒金竹纸摊开，佐以江南有名匠师所造的寿比南山镇纸。此时，纸上一个大大的行书“静”字已即将书成，笔精墨妙，丰筋多力，却只是因为夏无忧的这一声大吼，老者手上一抖，最后一勾偏离了方向，生生毁了。见字被毁，老者扔下毛笔，冲着夏无忧大吼。 夏无忧自知闯祸，悄悄吐了吐舌头，又笑嘻嘻的举起酒坛，向爷爷邀功：“爷爷，看，李大哥家新出窖的十八年女儿红，我特地赶着来给您尝尝鲜的，所以……就走快了点。爷爷勿怪，勿怪。” 听到夏无忧的话，夏祁这才注意到夏无忧手中的酒坛，细细闻了闻，眼中浮现一丝赞叹：“滁州城李酒鬼酿的酒，那可是远近闻名的，你这般直接伸手拿要，可知有来有往这一说？” 夏无忧正趴在桌子上研究爷爷的太极龙坑徽砚，闻言，抬起头来巴巴的看着爷爷：“正是，爷爷，我去拜访的时候正好看见李大哥在给他儿子做摇篮，想着家里新买了一批楠木，定有多的，就许诺待会儿送些给李大哥做摇篮。” “嗯，也行。”夏祁想了想，点点头。 研究够了砚台，夏无忧站起身来，抱着酒坛，“爷爷，要到卯时了，走，让厨房做几个下酒菜，我陪爷爷一起品一品这酒怎么样？” 夏祁本就是好酒之人，听了这话更是高兴：“好，走，今晚咱爷孙俩好好喝一盅。” “对了爷爷，父亲呢？不等他一起吗？”直至饭厅都没看见父亲的身影，夏无忧疑惑地问。 听到夏无忧的话，老庄主原本笑着的脸立马沉了下来，端起一杯酒，一口灌下，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然后莫名地哼了一声：“别管他！” 夏无忧原本还想再问，可一看到爷爷阴沉着的脸，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心下却奇怪，不知爹爹怎么惹到爷爷生气了，怎么爷爷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脸黑得比他七岁那年打破爷爷最喜爱的那对花瓶还厉害，“好，爷爷，咱们不管父亲，这女儿红可得细细品，来，我再帮您满上。” “嗯。”看着透明的酒液倒入酒杯中，老庄主阴沉的脸色才缓和了许多。 推杯换盏间，亥时已过，饭厅内依旧灯火通明，山庄内，仆人们大部分也都歇下了，之前嘈杂的山林早已变得寂静无声。待最后一滴酒入肚，爷孙都已喝得晕乎乎的，夏无忧更是趴在桌子上，拉也拉不起来，看着夏无忧醉酒耍赖的模样哈哈大笑，满脸通红的老庄主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一中年男子匆匆走来，看了喝得脸红扑扑的夏无忧，眼神温柔了一瞬间，无奈摇了摇头，有意放轻脚步，然后俯身在老庄主耳旁低语了几句，声音刻意压低，旁人无法听见内容。只见随着中年男子的话，老庄主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黑，待中年男子说完，已是气得发抖，醉意也不复存在，怒而起身，中年男子紧跟其后。 回到书房，关上房门，老庄主终究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 “父亲……”看着暴怒中的老人，夏焱，如今的铸剑山庄庄主，欲言又止。 “别说了！”老庄主狠狠看了他一眼，不复在夏无忧目前的慈祥形象，“我铸剑山庄再不济，也不是他想来就来的地方！” “可孩儿担心……” “担心什么？”不待夏焱说完，夏祁便打断他，“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动手，哼！” 夏焱只得遵令：“是，孩儿知道了。那，无忧他……” 老庄主皱了皱眉头：“无忧……罢了，且让他去九龙寺吧，省得沾染这些破事。”看着自己拳头砸出的痕迹，静默良久，夏祁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可怜了这孩子了。” 夏焱垂眸，站在老庄主身旁，不再言语。 “明日你亲自去和他说罢。待会儿记得吩咐下人送他回房，山里凉，小心别让他摊凉气病了，还有，明天吩咐下人把这张桌子换了，记得不能让无忧看见了。” “是，父亲。” 第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山庄中的人们还未完全醒来，山林间却早已充满了生气。老庄主**夏青自幼喜爱桃花，老庄主便命人遍栽桃花于山中，后来举庄搬入山中时，亦是选了一块桃树繁密之地，只愿能引得爱女时不时归家探望。此时，山林间的桃花不比城外已繁密的可以遮掩一人于其中，而是初初盛开，层层绿叶间，点缀着如染上女子所用的胭脂般白里透粉的花瓣，早起的鸟儿在喳喳叫唤着，于粗壮的树干间飞着，呼朋引伴，翠绿的藤蔓紧紧缠绕在树干间，过长的触角有时也会垂落下来，这可方便了顽皮的猴子们征服山林，偶有小动物快速经过，也能惊起一片乌鹊。 昨夜大醉，直至日上三竿，夏无忧才终于醒来，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在卧室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鸟叫声，闻着空气中浮动着的香气，无端就让人心情美好了起来。胡乱抓了抓头发，伸了个懒腰，夏无忧跳下床来，头也未梳，懒洋洋的打开了门。 长廊上，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娃娃正小心翼翼的端着手中的碟子，因为太过认真，居然没有看见一旁开着门的夏无忧。 夏无忧突然起了玩闹的心思，身形迅速，快速从青瓷碟中拈起一枚糕点。轻咬一口，糯软的糕点入口即化，甜甜的清香味萦绕齿间，久久不曾消散。 小女娃被夏无忧这一吓，浑身一震，惊得碟子都差点脱手了。紧紧盯着碟中已被震乱的糕点，鼓了鼓腮帮，气圆的双眼瞪向一旁正闭着双眼享受美味的夏无忧。 “三哥！” “诶！”夏无忧睁开了眼，三口两口吃完手中剩下的糕点，嬉皮笑脸的蹭到小女娃旁边，伸长爪子，试图再捞一块糕点。眼睛死死盯着碟中糕点的同时，嘴上还不停感慨，“我家小妹就是厉害，这糕点是越做越好吃了，来，再让三哥尝......欸？！” 夏思早已跑远，扭头冲着夏无忧顽皮的吐着舌头，裙角上绣着的游鲤随着她的跑动，仿若活了起来，灵动无比。 “三哥你昨晚又骗爷爷喝酒了，这糕点才没你的份呢！哼！” “嘿，这丫头！”夏无忧抱臂倚着门，看着夏思欢快跑远的身影，无奈摇头，眼角眉梢，具是宠溺。 “无忧。” 一个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夏无忧放下双臂，转身看去。来人竟是父亲夏焱，夏无忧愣了愣，眨了眨眼，疑惑不解。 “父亲？您怎么来了？” 该不会是......自己昨晚喝完酒发酒疯了，所以父亲来找他算账了？ “嗯？我不能过来？”夏焱斜眼。 “不不不，儿子哪敢啊？”拜夏焱这一瞥，夏无忧彻底清醒了，抓了抓头发，略有点不好意思，侧了侧身，不再挡在门口，“父亲请进。” 看着头上还胡乱翘着几根呆毛的小儿子，想着所来之事，夏焱心中蓦的生出一丝不忍。闭了闭眼，夏焱步入了房内，而夏无忧一直低着头，也就错过了父亲那一瞬间的异样。 闲聊了几句后，夏焱斟酌着终于开口：“无忧……” 早意识到父亲是有事而来的夏无忧立刻警觉，“父亲，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看左右你在山庄也没什么事，就去九龙寺吧，方丈年纪大了，你也该去他面前尽尽心，报答他当日的恩情。” 夏无忧腾的一下站起来，“父亲……” 夏焱也站起身，背向他，“你今日就动身，不必再说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夏无忧颓然坐在椅子上，面色竟有几份委屈。 铸剑山庄庄主夏焱，育有三子一女，大儿子夏忠，二儿子夏怿（yì），三儿子夏无忧，小女儿夏思。 其中，夏忠、夏怿、夏思皆是庄主夫人所生，而夏无忧，是夏焱年轻时外出游历，曾与一女子有情，当时因故夏焱不能立即带女子回庄，怎料二人分别一月有余，女子突然发现自己已有孕，只好躲躲藏藏，不敢示于人前，女子本就是孤女，待到怀胎五月时，已无法养活自己，只好带着夏焱的信物前往铸剑山庄，途中得遇九龙寺方丈相助，又因路途遥远，该女子已怀胎好几个月，行动不便，赶路至一山谷时，竟提前生产，危急时刻，方丈亲自接生，婴儿得以存活，而女子却因难产而亡。方丈一人带着婴儿前往铸剑山庄，见到庄主，详细说明事情原委，庄主感激不尽，遂承诺待婴儿长至七岁，定拜于方丈座前，成为一名俗家弟子，后起名无忧。 也因夏无忧的这段身世，夏焱与老庄主夏祁尤其宠爱夏无忧，虽不至有求必应，但也是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给夏无忧。兼以夏氏家教甚严，兄妹间也都是兄友弟恭，十分和睦，并未有如戏文中嫡庶间的勾心斗角。 可是…… 夏无忧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父亲有事瞒着自己，就譬如这次，父亲虽经常让他前往九龙寺习武，可却从未如同这般毫无征兆，就像是……被生生赶出家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