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三)
高考后,就是农忙时节,蔡清河一直埋头帮着家里割稻晒谷子,期间去了次学校填志愿。忙完家里的农活,又去镇上找了家餐馆做小工,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担心自己会落榜,家里是否会不供她念书。 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会,她心里还是松了口气。回家的途中,说不担心上学有阻力是不可能的。毕竟对于农村的女孩子来说,读到高中的都不是很多,更不要说上大学了。其实就算她爹不愿意供她上大学,她心里也不会有怨言。所以她早有准备,就算靠着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她也能把大学念下来! 闵云华那女人的阻力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她爹并没有被那女人完全洗脑,总算是件宽心的事。如今一切沉埃落定,她也能踏踏实实地睡个安心觉。 “阿姐……”蔡清泽站在门边,又是那副讨好的模样,“咱们去河里摸鱼好不好?” 蔡清河从一人多宽的木板床上坐起身来,抬头往简陋的木格子窗看出去,略微皱了眉,“天色这么晚了,还出去?” “夜里的清河才好看。”少年的双眸亮晶晶,“咱们带着网去,往水窄的地方一拦,明天早上总能捞上几条肥溜溜的大鱼。” 他们村子前的那条河,就叫清河。她爹说过,河神会保佑她健康平安长大,不会再受他这个命硬之人所累。清河清河……名字里又何尝不是满满的父爱? 蔡清河一颗心柔软起来,起床穿好破旧的塑料凉鞋,迎上那张满是欢快的小脸,语气不自觉柔和了些,“走吧。” 闵云华今儿是被气着了,这会子正躺在房里敷着毛巾生闷气,根本没空管他们。而他们的爹,还在村中祠堂里帮忙。村里有考上大学的,总要全村的摆宴席,风风光光地准备上大学。 二人走在村中熟悉的小道上,月光如水般倾泻,照得夜色下的清河流光溢彩。蔡清河觉得,她家门前的那条河不该叫做清河,完全当得起玉带河这个名头。夜色下的清河,就如流银般闪耀夺目。 “阿姐……”良久,蔡清泽才蚊子般哼哼地道:“蔡小松明天在村中祠堂里办升学酒……” 蔡清河脚下略顿了顿,隔了好一晌才略挑了嘴角淡淡地道:“怎么,你是不是又听说了什么?” 蔡清泽目光有些闪躲,每每看到他姐露出这种表情,他就觉得心里很难受。 尽管他不说,蔡清河其实已经猜着怎么回事。她爹既是不顾那女人的反对说什么也要保她上大学,那么事后肯定要对那女人做出某些让步,或者说是补偿。 不给她办升学酒,倒也没什么。毕竟现在办酒席,不比往年。都说办酒席能收回些人情债,可在村里办酒席就不是那么回事。村中每户会派一人来吃酒席,十年前只随五块钱的份子钱,那会rou便宜,还能勉强不赔钱。若是亲戚朋友这边送的多的话,才能稍有盈余。但是这两年在村里办酒就完全是赔钱了,每户人家随的份子钱虽然提高到十块钱,但这rou价贵的翻了几番,再说不知何时村中刮起了攀比之风,哪户人家办酒没好烟好酒待客总会受人奚落。这十块钱不够中午吃那顿,晚上那顿丰富的完全是打肿脸充胖子赔钱买吆喝。 蔡清泽忍了一会,仍是吱吱唔唔地说了。闵云华对自己的儿子不会设防,当然不会堤防蔡清泽偷听到这番话。 蔡清河沉默了一会,对着这个弟弟笑道:“阿泽,不用为我难过。能吃饱穿暖,有书念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这些虚的东西,我不在乎。” 蔡清泽看出他姐是真的不在乎,可他的心反倒更揪成一团。他夹在他娘与阿姐之间,左右为难。很多时候他都在想,为什么阿姐与他不能有同一个亲生母亲! “阿姐……”少年仰头热切地瞧着她,握紧拳头下定决心,“这个家,只要有我在,就会一直是阿姐的家……”话未说完,他自己就先觉着羞愧了,这个家本来就该是阿姐的!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蔡清河抬头望着月亮,良久,回过头来,似叹道:“阿泽,你记着,你永远是我弟弟。” 少年沾染着忧郁的眸子因这句话瞬间点亮了,那双酷似他们父亲的眸子熠熠生辉,恰似少年一颗晶莹剔透未沾染世俗纤尘的心。 这样的月色下,蔡清河觉着平日里那颗被层层包裹的心今夜里异常的柔软。其实,阿泽真的很不错。不论那个女人如何耳提面命,令他疏远她仇视她,她的阿泽却永远是小时候那个跟在她身后用软软糯糯的童音喊她阿姐的弟弟。她与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一份相同的血液啊!阿泽是阿泽,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阿泽是她的弟弟,因为,他们有同一个父亲! “来,咱们拦网去。”蔡清河觉着胸口热热的,那些以往纠结的东西,都不再是问题。 “好勒,明天就有鲜鱼吃喽!”蔡清泽把鱼网的一头塞进她的手里,拽着另一头似只快乐的小鸟咚咚咚飞奔过狭窄的木板桥,转眼就跑到清河的另一端去。这是清河最狭窄之处,不过三米多宽,但却是不算浅,村里人图省事,搭了坐这么简易的木板桥。 蔡清河微笑着向河对岸跳着脚朝她招手的少年比划了两下,又微笑着蹲下身子摸索着木桥上的大木钉子,将手中的鱼网端头上的系绳挂了上去。突然,她感觉背脊一阵发凉,那是与闵云华那女人相斗十几年所形成的一种特有的第六感。 猛地回过头,果然有个黑影立在她身后。蔡清河吃了惊,来不及站起身来,就被一股大力推得稳不住脚,狠狠地栽进水里。 她不会游泳!就算她名叫清河,也无法让清河里的水将她浮起来!如果早知道有一天那女人会凶狠到对她下毒手,她就算再笨,也要学会游泳! 然而对生的渴望,促使她手脚使命地扑腾着,竭力把头伸出水面。水呛得她连尖叫都发不出,水里几个浮沉,她只来得及看清明亮的月光下,闵云华那张狰狞的脸。耳边传来阿泽凄厉恐慌的大喊,然而由不得她回应,巨大的窒息感就迎面扑来。 她就要,被淹死了吗? 有一度蔡清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她的意识却还在。 她突然记起了母亲的样子,母亲唯一的那张照片早已在那女人进门第二年偷偷搜罗了去烧毁殆尽。她记起照片上的母亲笑的多么宁静甜美,那张母亲与父亲的结婚照虽小,却无法遮掩母亲耀眼的美丽。 她想起了母亲留给她的玉葫芦挂坠,那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翠玉,是母亲祖上一直传下来的。那女人进门后便对她的玉葫芦垂涎不已,几次想要据为己有,甚至以‘清儿还小,代她保管’为借口,几次三番向她爹提出,皆被她爹拒绝了。
她爹说,这是清儿妈留下来的遗物,清儿戴着也能保佑着她平平安安。 可惜这只玉葫芦,早在几年前却掉落清河。初三那年暑假时,那女人已是越发嚣张,趁着她在清河边洗衣服,被贪婪冲昏了头脑居然公然抢夺她的玉葫芦。串着玉葫芦的挂绳戴了十几年,早已经不住那女人的狠命拉扯,在她脖子上留下一条很深的勒痕后,便绷然断裂。 玉葫芦落入那女人手里,然而那女人来不及得意下一秒玉葫芦便从手中滑落,“咚”的一声落入水中。 蔡清河从极大的愤怒与懊悔中回过神来,拼着一身不知从哪里来的劲,跳起脚来狠狠地煽了那女人两个耳光。那女人挨了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脸上狰狞毕露,正准备狠狠收拾她一顿,幸好有过路的村民经过。而那女人总算醒过神来,终要顾及着她的后母贤名,不得暂时放过她,回到家中,却是把黑的说成白的一派胡言向她爹告了状。 而她爹…… 是否因为常年干农活被晒得过于黝黑,她爹没能看见她脖子上深红的勒痕,却只知道愤怒而伤心地怪责她,为何要把她娘的遗物扔入清河? 而今夜里,此刻,她也终于想明白,并非是她爹没有看见,而是他不愿意瞧见!如果他愿意瞧见,他绝不可能不会知道这十几年来她受的委屈,绝不可能没有发现那女人对她的虐待,绝不可能认为娶那样一个女人是他的福分、也是她的福气! 是了,那女人是他的妻,阿泽是他儿子,他们才是一家人。而她,是多余的! 没有了她,他也不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没有了她,他才能心安理得地过他幸福乐呵的日子! 为了她爹,忍了那女人这么多年,然而这一刻,蔡清河心中对她爹,却是失望的。她心中有着莫大的委屈,在临死的这一刻。 身体早已没有感觉,然而却知道自己已缓缓向水底沉落。 阿泽说,夜里的清河最美丽。 然而他却不知,清河的水底却令人恐惧。外面如银的月光到达不了水底,而混沌的黑暗总是令人莫名的恐慌。 也许对于她,对于母亲留给她的玉葫芦,清河便是最好的归宿。 母亲,你在哪?女儿这就来寻你…… 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似乎点亮了水底的清河。是的,清河亮了起来! 蔡清河突然感觉身子轻盈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亮光飘去。那亮光莹绿温和,令人感觉很温暖。 近了,她才看清,这居然是她失落的那只玉葫芦!小小的玉葫芦,向外发散的光芒,却足以点亮整个清河! 她拼命向前去,死命地伸长手,近了,近了……终于触到玉葫芦光洁滑腻的质地。然后,死死地将它抓在手中! 意识也在触到玉葫芦的那一刻,渐渐消失殆尽。她终于可以带着它,一起去见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