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斥

    屋内一时气氛压抑，那位嬷嬷小心地看了蔡老夫人一眼，笑着打破了沉闷，“清儿小姐怕是不记得老奴罢？老奴姓李，还抱过清儿小姐哩。那会清儿小姐……”比量着巴掌大小，“小小的，托在手里头跟猫儿似的……”

    “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蔡老夫人重重地哼了声，显然是极不满意蔡清河过于单薄的身子。

    “那是自然。”蔡清河也没好脸色，“我娘原也是别人家娇养的小姐，如今却落得个给人当差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儿，挣几个银钱好不容易把咱们姐弟二人拉扯大，能填饱肚子都是件幸事。我又不像府里那几位庶出的小姐，大鱼大rou都不稀罕吃，还得人参燕窝地娇养着，自然不如旁人有副好身板了。”

    “你这张嘴！”蔡老夫人面皮涨得青紫，显是被气了个不轻。

    “老夫人……”李嬷嬷忙拿手在蔡老夫人后背顺了顺，笑着在中间打圆场，“清儿小姐在外头，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唉……”

    顿了顿，立即抹起眼泪来，“清儿小姐不知当年的事，心生怨忿也是难免的。只是……清儿小姐可愿听老奴说句公道话，当年的事，可真怪不得老爷老夫人……”

    蔡清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编！且看那婆子编出个花来！

    “咳……”李嬷嬷被那冷冰冰的目光一扫，突生出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暗自顺了口气，才硬着头皮继续道：“咱们蔡府祖上就是开米行的，老太爷又过世得早，寡母带孤儿，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眈眈？同行恨不得咱们蔡家的米铺子关门，连族里的人，又有哪个不是想着找着名目来侵占点家产的。也就是老夫人一直勉力强撑着，蔡家米行才没有倒下去。可老天不长眼啊……”又抹了把泪，“昭元十一年突然就大旱，到昭元十二年老天都没落下一滴雨来。农田里颗粒无收，这不是雪上加霜么？清儿小姐可不知，那会子府里奴仆已散了个大半，老夫人甚至都打算把祖宅给卖了，也不能让蔡家祖宗传到手里的招牌砸了，愧对蔡家的列祖列宗……”

    “杨明家的……”蔡老夫人手紧揪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儿，“这些往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老夫人……”李嬷嬷抹着眼泪，哽咽道：“这些年来，有谁知道您的苦？又有谁……”

    “那所有的结果，都活该我娘一人来承担吗？”倒跑到她面前来诉苦，蔡清河怒火中烧，轻蔑地斜睨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好，你们蔡家要娶举人的千金，抬了你们商家的门楣，我娘便嫁入蔡家！可等你们倒霉了，这个举人的女儿派不上用场了，立刻就被你们毫无留情地扫地出门，转身去求娶对你们有用的富商独女！我娘招谁惹谁了？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她都没有叫苦，她咬着牙也要把泪和着血水往肚里咽，你们一个两个，锦衣玉食，又凭什么在她面前叫苦流泪？！”

    “你们可知道我娘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在山里挖野菜寻草根，寒冬腊月去河里叉鱼，脚都险些被冻掉！”蔡清河神情越来越激动，头脑里有一度如短路了般一片空白，刹那间，某些记忆的片断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激得她身子晃了晃，险些没站住，不知不觉，她已泪流满面，“你们可知……我娘……我娘带着我一路风餐露宿，身上的银两早已用光，最后一件首饰也已变卖了换窝窝头填肚子……那晚……我烧得不醒人事，娘无钱求医问药，半夜三更抱着我，给大夫下跪，把头都磕破了，额上的血一直往下滴……一直滴，滴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那会娘的肚子里，已经有了阿泽了啊！”

    她如打了鸡血般，把隐在门边捂着嘴哽咽的蔡经泽拽了进来，高声叫道：“阿泽，告诉上头那位老夫人你姓什么，叫什么？”

    蔡经泽眼眶里蓄满泪水，死死咬住唇，才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死命地摇着头。

    蔡清河紧紧搂住他，目光凶狠地盯住上首的蔡老夫人，平稳却又急切地道：“这是我的弟弟，蔡经泽。你怎么不问问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怎么连正眼也不看看他？老夫人，您好好瞧瞧，这是你们蔡家的滴亲骨rou！”

    “你不知道，娘生阿泽的时候，遭了多大的难，险些连命也丢掉！天禧十二年冬，下着大雪，娘带着我歇在破庙里，那天晚上不知有多冷……我和娘抱成一团，身上盖着湿冷的稻草，冻得嘴唇青紫……半夜的时候，娘突然肚子疼……痛到后来连叫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上哪请稳婆……”

    “哪里都是血……我被吓坏了，缩在角落里恨不得死去。娘疼得昏死过去，又醒过来，吩咐我拿铁锅子去装了雪来煮水……那些阴湿的稻草，我不知道用火石打了多少次，才点着……”

    “阿泽落地的时候，都不会哭……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浑身都冻得青紫发黑……我用煮温的雪水把他洗净了，贴着肚皮放着，裹在我的破棉袄里头……娘已经疼得昏死过去……我抱着阿泽，缩在娘身边……我那会就想，娘若是挺不过去了……阿泽也没了的话……我也不要醒来……咱们一家三口，死也会在一起……”

    “阿姐……”蔡经泽再也抑制不住，号啕大哭。

    “夫人……”门外也是一团乱，几个仆妇惊慌大叫。

    蔡清河面色惨白，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却见她的娘亲柳氏，活生生地昏倒在地，满脸都是泪。

    “掐人中，掐人中……”一个婆子伸出粗壮的手，狠狠地按在柳氏的人中上。

    好一晌，柳氏才幽幽醒转。

    “娘……”蔡经泽哭喊着扑了上去。

    “清儿……泽儿……”柳氏拼命支起身子，眼中贪焚地看着这一双儿女。

    蔡清河抹了把泪，站起身来，沉声吩咐，“把我娘扶进里屋去。”

    立即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半扛半架的将柳氏扶进屋。

    蔡老夫人忙扶着李嬷嬷的手站了起来，“将清儿娘扶过来坐。”

    蔡清河冷冷看了她一眼，径自上前推开房门，命两个婆子将柳氏扛上床，盖妥被子，才在床沿坐了下来，只管看住柳氏，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清……清儿……”柳氏费力地抬起手，想替她擦去眼泪。

    “娘……”蔡清河捧住她的手搁在脸侧，哭着笑道：“从今儿起，女儿再也不会让娘吃一点苦，受半点委屈！谁要是让娘难过，我定也不让她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