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风吹葛衣
“桃花深浅处,似匀深浅装。”正是仲春之时,京城郊外春光绚烂。山坡上绒绒的细草颜色较前些时日更深了一层,新绿好似少妇新妆,散发着甜美的馨香。沿菱湖一周的柳叶舒展开来,片片嫩绿的新叶似那新描的黛眉。 离湖不远种着好些桃树,正是花开时节,层层桃粉烧红了半边天,已经绽放的桃花瓣好似少女的粉唇,低笑着催促未放的圆鼓鼓的小花蕾,花苞像鼓着腮生气的少女一般充满生机,你挨我挤好不热闹。这一片片粉色的山林,又映着远处粉蓝的天和湖蓝的水,煞是好看。 暖风拂过湖面带着丝丝水汽,吹得那桃花瓣儿满地打卷儿,又混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春日的味道便是如此吧。沐浴着暖熏熏的日光,那湖边的几位穿红着绿的富家千金们懒懒地倚在亭栏边沉醉其中,怕是要睡过去了。 远郊的菱湖是一好去处,春日桃花烂漫,夏日荷花婷婷,最是阴凉避暑的好地方,待到秋风一起,那枫树林又是层林尽染的好风景。冬日最妙的是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萧索意境,有文人云: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大约讲的就是这片菱湖了。 更有效仿张岱者,划一小舟带上红泥小火炉与三两好友把酒言欢,可惜的是这叶舟是划不进菱湖深处的,三九天寒湖中早已冻得硬实,哪里划得开呢。加上这菱湖上的味空亭有一传说,更是为这风水宝地添了分神秘色彩。不仅城内的风雅之士愿意结伴而来,达官贵人也愿携老扶幼至此游玩。 正是二月二龙抬头数日已过,京内的何国公府家的几辆马车、乌泱泱主子奴仆一群人停在了湖边。 菱湖之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许是菱湖水比别处暖些,连带着莲叶也比其他地方长得快些。已有几圆荷叶轻轻飘在水中,挂着几串水晶似的水珠。剩下些嫩黄的叶子并未完全舒展,只懒懒地卷着睡觉。远处味空亭上传来几个山上伐木的老叟的声音,伐木累了便来这亭上小憩一会。隐隐约约像是在议论刚走的那几位穿红着绿的小姐。又笑得隐晦,怕是在议论那几个千金的华丽昂贵的首饰和气派的架势。 “那几位小姐,嗬,头上的金钗子怕是砸水里也要砸坏几条大鲤鱼呦。”一老头喝了口自家酿的清甜的米酒,又打了个饱嗝,眯起眼看着千金们远去的身姿。“你这老汉,砍棵树也净是偷懒。倒是在这惦记起人家小姐头上的金银首饰,真是不害臊。”又一干瘦黝黑的老头擦擦头上的汗,回头笑骂道。“我李老汉祖上好歹也出过几个秀才,跟你们一样吗?大字不识几个,怕是一辈子没摸过几本书吧,张老头你倒教训起我来了。”那李老汉说着又灌了口酒,不料呛了一口,满面通红。 “好了好了,老李啊你这话被我那贤惠嫂嫂给听见,可又要指桑骂槐好几天吧。”另一个一直不作声胖乎乎的老汉应了他一声。“无知妇人!头发长见识短,我能与她计较?”李老头面上一羞加上酒之后劲,脸涨成了猪肝色。“要说这未出阁的小姐,怕是要数何国公家的小姐们最俊俏吧!”李老头把剩下的酒一股脑儿倒入口中,含糊不清道。 “嗬!说是这么说,我们哪有那么大福气见见何国公家的千金。那大小姐早就嫁给……御史大夫的长子,郎才女貌,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倒是那二小姐,说是国色天香,只可惜是个庶出,不是个嫡出的小姐。大小姐的胞妹也尚在阁中,怕是再过些时日,求亲的人要把何国公府的门槛踩烂吧。”张老头一边抠着草履上沾满的泥泞一边说。 “干活了干活了,皇亲国戚与我们何干,真是咸吃萝卜cao淡心。”胖老头说罢起身径直拿斧头去了。于是三人安静下来不再言语,一同朝着山林走去了。 三个老汉哪里想到他们议论纷纷的千金小姐们此时就在离亭不远的湖边赏花呢。二小姐的贴身侍女采葛扶了自家小姐下了马车后,又折了回去拿了条月白绣孔雀蓝折枝花的坠银狐毛的披风来,碰巧听见那三个老汉议论主子,声音是不大不小被采葛听得清清楚楚,听到“庶出”二字更是气愤不已,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呸!到底是山间粗俗的伙夫!说话怎的这般难听!” 转念又想到二小姐的娘亲去世的早,容貌和才情又是一等一的出挑,抢了不少大小姐和三小姐的风头,大夫人明里不说什么,心里的不高兴却是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人最清楚不过了。还好老爷一视同仁,大小姐闺名唤作晏姝,二小姐晏如,三小姐叫作晏和,都是极好的寓意。三姐妹也是一同长大,比亲姐妹还要亲上许多。想到这,采葛定了定神,才走到二小姐身边。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二小姐的声音软软糯糯,念起诗来别有一番风味。“二小姐这就念叨着荷花了,还有些时日呢。这湖边不似马车内暖和,小姐风寒方愈,可要仔细点。” 采葛细心地为主子披上披风,二小姐晏如着一浅绿底百褶长裙,裙子于底部开始,用浅浅的银棕色线绣成苍劲有力的梅花枝条,再用娇嫩的鹅黄色细细勾出片片栩栩如生的梅花瓣来,米白色填充,那淡黄色的花蕊绣得极是传神,妖娆地伸展出去,以金线填出花柱,再用赭色点染。只一条长裙,虽淡雅清新,细看之下才知确与小户之女的服饰有着千差万别。 上着鹅黄浅流暗花云锦短衣,那黄色是用郁金香的根染成的,隐约散出草木的特殊香气。头发只是简单拧成单股,又从两耳旁留出一点碎发绕成鱼骨状用桃花枝并在耳后,再以三颗绿宝石嵌素银的流苏簪子作装点,再也没其他了。晏如戴着薄薄丝绸面纱,只露出含水的一双杏眼,小鹿一般灵动,一对似喜含嗔的细眉,画成京城内最受女儿家流行的“倒晕眉”,从眉端由深及浅呈阔月形,别有着一般风味。 “二姐你瞧,这桃花开得多好,宜室宜家,我只盼着这花早日结果。”说话的是三小姐晏和,不过双七年纪最是天真烂漫,身穿浅粉蓝色青绿瑞草图案的纱缎常服,梳双髻。身材并不是京城女子一味追求的纤瘦苗条,只是纤秾合度,腰枝柔软,细腻粉白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说话间头上的银钗碰撞“叮叮”作响,煞是可爱。 着桃红裙装的晏姝,鼻若琼瑶,狭长的眼睛凌厉地向上扬去。因已嫁作人妇,打扮得更是艳丽不可方物,头发蘸着玫瑰油梳成华贵大方的牡丹发髻,零零碎碎插着六只赤金描枣花簪子,坠着细细的金珠链子,穿着小颗赤红的精心打磨的宝石,金链底端以浑圆硕大的粉色珍珠封底,奢华的装束更给了她一种不怒而威的贵气。 此刻她笑吟吟说道:“这小妹啊整天里想着些瓜果吃食,没一点女孩家样子。”晏和娇羞一笑,扭过脸去:“长姊就会笑话我。”说罢便假装生气起来。“回三小姐,您这盼着桃树结果的念想怕是要打水漂了。”服侍在一旁的小厮文起开口说道。 “怎的打了水漂?”晏和扭过头来不解地问。“三小姐,这桃树开花结果乃是天经地义,但这片桃林只开花不结果,要是有一两棵结果呢,也是再酸涩不过,个头也小,还不如那小小婴孩的拳头大呢。要是想吃甜美可口的桃儿,还得嫁接呢。”文起娓娓道来,引起几位小姐极大的兴趣。“嫁接?何为嫁接?你细细说罢。”晏姝也正经问道。 文起咽了咽口水:“奴才也只是道听途说,说是把这桃树与砧木各锯一截再用布条包扎在一起,过些时日两种树便长成了一棵。这就叫嫁接了,嫁接过的果树往往不容易生病,果实也格外香甜些。”“有趣、有趣。这农民伯伯最是聪明不过。”晏如捂着嘴轻笑起来,三姐妹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 文成是最爱显摆的仆人,看到小姐们对文起说的嫁接这么感兴趣,肚子里又没点墨水,显得闷闷不乐。大小姐的婢女采萍笑嘻嘻地说:“小姐们可知这菱湖之上的味空亭也是有个传说故事的,不比那蒲松龄先生写的《聊斋志异》怪诞,但也是一段与《孔雀东南飞》一般感人的故事呢。”晏和拍着手欢快地说道:“好啊好啊有故事听,采萍快说快说。”
“大齐开国元年间,这菱湖一带并未有这味空亭。有一农户之女,唤作琼祎,双亲都是又聋又哑的残疾人,偏她生得花容月貌,又聪明勤快,还有一副好嗓子,声音比山林间的黄鹂鸟还要动听。 “她经常在山林间砍些葛藤来蒸煮抽丝,制成夏布以补贴家用。因此被称为‘葛布西施’。农户之女成婚较早一些,琼祎到了双七的年龄时已是有好些人家前来说媒,其中也不乏大户之家,只是琼祎都推脱了,只说父母年事已高养育自己实属不易,想要多服侍二老几年。如此,婚事便一拖再拖。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琼祎像往常一样采葛煮丝,突然听见一声赞叹:‘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古人诚不欺我,姑娘真是心灵手巧。’琼祎虽然貌美聪慧,却是没读过书的,听到这样的赞美,不禁羞红了脸,抬头望去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生。” 采萍说到这停了一停,后面的声音低沉下去:“原来这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见着郊外菱湖风景优美便多逗留了几日。他与琼祎姑娘一见倾心私自许下婚约,待到考取功名后便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将琼祎娶入家门。 “一晃二十年,书生早已考取功名,甚至娶了皇帝最宠爱的和善帝姬为妻,只将与琼祎姑娘的婚约抛之脑后。而琼祎姑娘一生苦等,一生未嫁,最终抱撼而死。 “终于有一日,昨日的书生戴着乌纱帽故地重游,听闻了琼祎姑娘一生未嫁的凄惨余生,泪拆两行:‘我本无意毁约,只是那君命难违。伊人已去,葛丝的清香也随那尘土去了,哪还有半点味道。’于是命人在这菱湖之上造了这座味空亭,亭还未建成,人先驾鹤西去了。”采萍说完,眼底也有些湿润了。 “自古以来,便是‘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好一个当代陈世美,可惜了那香消玉殒的琼祎姑娘。负心汉先将诺言许下又不兑现,我若是那琼祎,便早早也把那婚约忘得一干二净,再将那味空亭夷为平地!”晏如颦了颦眉,如此说道。“可不是,这死后的台面做给谁看,真是假情假义。”文成连连应和。晏姝对晏和说道:“你二姐倒是厉害,从小不让须眉,只是女孩儿家家,还是要温婉谦和一点,你说是不是?” 说话间,天空突然电光闪现,爆出一个炸雷,不过小半柱香时间乌云便布满了天空,原本放晴的蔚蓝天空渐变成一幅颜色交杂的水墨画,天空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用大块墨色和藏青色的颜料快速涂抹着天空,风吹草动树摇,一时间三个小姐都不知所措起来。 都说六月的天像孩儿的面说变就变,可此时这三四月的天也是变幻莫测、似女人心一般难以捉摸,怕是很快有一场好雨要下,可清早出门太阳还笑着脸,一时疏忽一行人并未带雨具。晏姝的侍女采萍、晏如的侍女采葛和晏和的侍女采芷慌忙扶了自家小姐向轿撵走去。 果然,等三位小姐在轿中稍稍坐稳,那凉风便卷着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雨水打在新荷之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响,在湖面上晕开的片片涟漪刚开始还清楚可见,等到雨势愈大起来,湖面上便水雾茫茫模糊不清了。驾车的小厮们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叫苦不迭,只得说这雨势太大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请小姐们移步至味空亭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