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惊为天人
太宗皇帝听褚遂良到了,连忙让人请进,即便是长孙无忌求见,太宗皇帝也从未说过一个“请”字,但是对褚遂良却用到了,对这位严肃大方,克勤克俭的臣子,太宗皇帝是十分器重的。【】 不多时,身着紫袍的褚遂良入内,他身材颇为高大,面容冷峻,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飘在胸前的三缕美髯,从他的行动上,给人的感觉就是十分规矩,每跨出一步都好像严格计算过了一样,距离分毫不差。 “臣褚遂良拜见陛下!” 太宗皇帝单手虚托了一下,笑道:“爱卿平身!” “谢陛下!”褚遂良起身,又对着李承乾拱手一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在褚遂良的面前可不敢拖大,褚遂良深得太宗皇帝信赖,更何况还是东宫侍讲,算起来,两人还有着师徒的名分。 褚遂良出身于名门贵族,父亲褚亮在前隋之时任散骑常侍一职,与虞世南、欧阳询等人为好友。 唐武德元年,当今太上皇李渊建立了大唐王朝,褚遂良父亲褚亮时任仕隋朝东宫学士,因与杨玄感有旧,被贬为西海郡司户,薛举在兰州称帝,褚亮被任命为黄门侍郎,褚遂良则做了薛举的通事舍人,掌管诏命及呈奏案章。 当时,薛举占据了西北的大部分地区,企图夺取京城长安,却在进军途中病死,薛举之子薛仁杲继承了帝位。 唐武德元年,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包围了薛仁杲驻扎在泾州的营寨,薛仁杲兵败投降,被押往长安处决,而他手下的人被收服在秦王李世民的麾下,褚遂良就这样进入了李家王朝,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 最初,褚遂良在秦王李世民那里做铠曹参军,李世民对褚遂良怀有好感,曾对长孙无忌说:“褚遂良耿直,有学术,竭尽所能忠诚于国家,若飞鸟依人,自加怜爱。” 唐武德四年,武德皇帝命秦王李世民掌握东部平原文、武两方面的大权,并且允许他在洛阳开府—天策府。 同年,秦王李世民成立了自己的文学馆,其中有十八名学士在做他的国事顾问,褚遂良的父亲褚亮便是其中的一员,主管文学。 在这样的环境中,褚遂良的学识与日俱进,尤其是书法上,在欧阳询与虞世南的指导下,更是出类拔萃,且具备了欧、虞二人所不具备的政治地位与社会名望。 当时弘文馆的日常事务,就是由褚遂良来管理的,人们皆称他作“馆主”。 太宗皇帝登基,对褚遂良荣宠备至,每有大事,几乎都要向褚遂良谘询。 在历史上,褚遂良在大唐贞观年间的政治地位是非常超然的,终贞观一朝,他在大唐政局当中,所起到的作用,几乎相当于后世的国策顾问,而且他的建议,每每都能被太宗皇帝采纳,比如太子李承乾谋反,在选定新的继承人的过程当中,李治能够最终胜出,被立为太子,褚遂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史书上记载,太宗皇帝在弥留之际,还曾特意将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召入卧室,对二人说:“卿等忠烈,简在朕心。昔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诸葛,朕之后事,一以委卿。太子仁孝,卿之所悉,必须尽诚辅佐,永保宗社。” 又对太子李治说:“有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在,国家之事,我就放心了。” 太宗皇帝驾崩,李治继皇帝位,封褚遂良为河南县公,次年,又升为河南郡公,后借故把他贬为同州刺史。三年后,李治又把他召回身边,征拜为吏部尚书,同时监修国史,加光禄大夫,又兼为太子宾客,永徽四年,又升为尚书右仆射,执掌朝政大权,这是褚遂良政治生涯中的顶峰。 然而,到了永徽六年,在是否立武昭仪为皇后的斗争中,褚遂良与长孙无忌强烈反对任何废黜王皇后的企图。 李治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绩、尚书左仆射于志宁,以及褚遂良进官商议废后立后之事。 褚遂良发了一通议论,给皇帝泼了一瓢冷水,而他的那种不要命的态度,比如将官笏放在台阶上,同时也把官帽摘下,叩头以致于流血,更使李治大为恼火,让士兵把他强行拉了出去。 而坐在李治后边的武氏则恨不得立刻将褚遂良处死,在关键的时候,善于迎合旨意的李绩却说了一句话:“此乃陛下家事,不合问外人。” 这一来既改变了大唐王朝的命运,也将褚遂良等人推入了悲剧的深渊。 武则天在永徽六年,被册封为皇后,褚遂良也被新皇后赶出朝廷,先是被贬到潭州任都督,而后又在显庆二年,被调到离京师极远的一个州去任都督。 晚年的褚遂良更是被贬到华夏本土以外,后世的越南河内西南一带,褚遂良在绝望之中,写了一封信给李治,向他求情,诉说自己曾长期为高祖与太宗效劳,最坚决地支持高宗继位等等,结果仍是无济于事。 (本章未完,请翻页)显庆四年,禇遂良在流放之中孤独地死去,时年六十三岁,在他死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武则天等人还没有放过他,一方面把他的官爵削掉,另一方面把他的子孙后代也流放到他死的地方。 现在的褚遂良当然不知道日后他的悲惨境遇,如今的他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太宗皇帝信重,朝野内外名望甚重,虽然官职不高,但是却能随驾太宗左右,可谓皇帝近臣。 太宗皇帝对褚遂良也的确非常欣赏,除了褚遂良为人,能力之外,恐怕也是因为两人有着共同的爱好一一书法! 褚遂良如今不过而立之年,然而在书法上,却已然达到了一个至为高超的境界,如果把唐初三大书法家欧阳询、虞世南的楷书作品和禇遂良的作品放在一起,会明显地看到一种风格上的转变。 如果说,书法中楷书之有笔意的表现,当以褚遂良为最高,如果说,北碑体现了一种骨气之美,欧阳询体现了一种来自于严谨法度的理性美,虞世南体现了一种温文尔雅的内敛之美的话,那么,禇遂良却是表现了一种来自于笔意的华美。 在欧阳询或虞世南那里,线条与笔法是为塑造字型而服务的,而褚遂良则不然,他是一位具有唯美气息的大师,他刻意地处理每一笔画,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点与每一个转折,而结果则是,这种刻意却超出了字形以外,而看来好像具有一种脱离了形体的**意义,使点线变为一种抽象的美。 可见由欧阳询等人建立起来的严谨的楷书结构,在禇遂良的笔下,已经开始松动,这种松动并不是由于他功力不够,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他知道如何运用结构的疏密、用笔的疾缓来表现流动不居的情感。 倘若将欧阳询推举为“结构大师”的话,褚遂良则是“线条大师”,他书法当中的线条充满生命,书家的生命意识也融入结构之中。 显然,褚遂良比起欧阳询或虞世南都更富于艺术天赋,也就是说,在他的艺术化了的性格之中,更有一种智慧的流露。 袁中道在《珂雪斋集》卷一《刘玄度集句诗序》中说:“凡慧则流,流极而趣生焉。天下之趣,未有不自慧生也,山之玲珑而多态,水之涟漪而多姿,花之生动而多致,此皆天地间一种慧黠之气所成,故倍为人所珍玩。” 在褚遂良的书法中,的确可以见到这样一种由“慧黠”而带出的流动之美、舞蹈之美。他在用笔时就像舞蹈家灵敏比的脚尖,纵横自如、卷舒自如。在轻灵飞动的连续动作中,完成一个又一个美的造型。 在褚遂良那细劲、遒婉的线条中,有一种神融笔畅似的适意,悠悠地流动于指腕之间,落实在点画之间,从而体现作者刚正、鲠直的性格和满腹经纶的学识修养。 蔡希综在《法书论》中,对褚遂良的用笔作了如下的比喻:“仆尝闻褚河南用笔如印印泥,思其所以,久不悟。后因阅江岛平沙细地,令人欲书,复偶一利锋,便取书之,崄劲明丽,天然媚好,方悟前志,此盖草、正用笔,悉欲令笔锋透过纸背,用笔如画沙印泥,则成功极致,自然其迹,可得齐于古人。” 这种明净媚好,然而却又沉著飞动,正是褚遂良用笔的最大特色。 如果细看,可以发现,褚遂良的字没有一笔是直的,而是曲的,没有一笔是像欧阳询或虞世南那样保持着每一笔画的平直与匀净,而是偃仰起伏,轻重缓急,极尽变化之能事。从笔法上来看,萧散而恬淡,不衫不履中尤见性情的流露,可谓极尽风流。 总之,从笔法与体势上来说,褚遂良是直接承继晋人风度的,或者说,他在同时代人之中,是最深刻地理解晋人韵致的书家,并将这种风韵也表现在自己的书作之中。 褚遂良书法的线条充满生命,书家的生命意识也融入结构之中。不管褚遂良是否刻意地在追求这一点,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注入作品之中的那种情调,又从作品之中飘逸出来,而让人们为之神往。 苏东坡在《题唐六家书后》一文中,也曾对褚遂良的书法作出了评价:“褚河南书清远萧散,微杂隶体。” 同为书法大家的米芾对褚遂良的书法,只用了四个字“清远萧散”。这种清远萧散,正是历朝历代的书法家所追求的意境之美。 米芾在评书时,对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分别作了评述:“欧阳道林之寺,寒俭无精神。”“欧阳如新疾病人,颜色憔悴,举动辛勤。”“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颜柳挑踢,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颜行书可观,真便入俗。”“公权国清寺,大小不相称,费尽筋骨。”“欧怪褚妍不自持,犹能半蹈古人规。公权丑怪恶札祖,从兹古法荡无遗。” 这些唐代书法大家没有一个不受到米芾的挑剔,唯独对褚遂良却 (本章未完,请翻页)是这样的赞美:“褚遂良如熟驭战马,举动从人,而别有一种骄色。” 对褚遂良《兰亭序》的摹本更是推崇备至,甚至可以说佩服得五体投地,米芾的儿子米友仁同样也是如此赞美:“褚书在唐贤诸名世士书中最为秀颖,得羲之法最多者。真字有隶法,自成一家,非诸人可以比肩。”
从后人对褚遂良书法的评价当中不难看出,在书法一道上,人们对褚遂良是何等的推崇。 见着褚遂良,太宗皇帝想起李承乾献上的薛版《兰亭序》,此前褚遂良也曾临摹过,还曾被太宗皇帝大家称赞,此刻见着褚遂良,心中突然生出了将两者拿出来比较的心思。 “朕近日得了一幅字,爱卿是书法大家,可来一同观摩如何?” 褚遂良今日入宫请见,原本是想着劝说太宗皇帝将活字印刷术推行天下,造福千万学子的,可听到太宗皇帝突然说起了书法之道,登时将自己入宫的目的都给忘记了。 “哦!陛下有此雅兴,微臣自当奉陪!” 在书法一道上,太宗皇帝和褚遂良可谓知己,太宗皇帝喜好王羲之的字,褚遂良则尤喜魏晋书法的风骨。 听太宗皇帝言辞,想来是得了一幅名品,褚遂良顿时心痒难耐,也顾不得君臣之礼,走上前也不等太宗皇帝允许,便将薛琰的那幅字展开,看过之后,登时一愣。 “陛下怎地戏耍微臣,这分明是王右军的《兰亭序》,陛下当初也曾赐臣一观,还曾命微臣临摹过了!” 太宗皇帝闻言大笑,道:“没想到爱卿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太宗皇帝喜好王羲之书法,曾广泛收集王羲之的法帖,时常有人拿来赝品献上,褚遂良可以轻易地鉴别出王羲之书法的真伪,便使得没有人再敢将赝品送来邀功。 褚遂良闻言一惊,听太宗皇帝言语,这幅字难道是赝品? 又拿起那副字仔细观瞧,可怎么看都分明是王右军的字,再细细的琢磨,才发现破绽,没有了太宗皇帝的私人印章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这幅字确实笔力不足。 褚遂良将那幅字放下,不禁汗颜,道:“微臣献丑了!” 太宗皇帝笑道:“爱卿不必如此,方才太子拿来给朕瞧的时候,朕也以为这幅字是王右军的珍品!” 褚遂良心下好奇,问道:“敢问陛下,不知这一幅字乃是何人临摹!?” 太宗皇帝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以爱卿所观,这人的字写得如何?” 褚遂良不假思索,张口便道:“此人深得王右军书法之精髓,不止神似,简直乃王右军复生,只可惜笔力不足,尚有瑕疵,若是勤学苦练的话,便是臣再怎么看,也瞧不出破绽来!” 太宗皇帝闻言大笑,道:“确如爱卿所言,不过写这幅字的人如今不过十多岁的年纪,笔力不足,倒也不足为奇!” 十多岁的年纪!? 褚遂良这下是被真的惊到了,原本以为能将王羲之书法写得如此形神兼备,少说也要有数十年的勤学苦练,方才可以达成,可太宗皇帝却说那人不过十多岁的年纪,这~~~~~~怎么可能! “陛下此言当真?” 在书法一道上,褚遂良是从来都不肯服人的,便是其父褚亮的故交,欧阳询,虞世南,他也自信在书法一道上,犹有过之。 可倘若太宗皇帝此言非虚的话,那写这幅字的人,显然在书法的造诣上,超出他许多。 太宗皇帝道:“君无戏言,爱卿倘若不信,可问太子!” 李承乾也不等褚遂良询问,便将方才对太宗皇帝所讲的又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 褚遂良听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听他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此人可为当世奇才!” 李承乾闻言,心中也不由得一阵畅快,薛琰是他的好友,如今好友的书法,能得号称大唐书法第一人的称赞,信服,他也是与有荣焉。 太宗皇帝又道:“爱卿可知那活字印刷之术,乃是何人所献!” 褚遂良闻言,突然记起今天来求见太宗皇帝的目的,不过听太宗皇帝这般说,褚遂良立刻反应了过来,道:“难道那活字印刷之法,也和此人有牵连?” 太宗皇帝点点头,道:“正是此子所造!” 褚遂良听了,顿时对素未谋面的薛琰惊为天人,能够在书法一道上,让一向自视甚高的自己都不得不说一个“服”字,居然还能发明活字印刷之术,等人人才当世都少有。 褚遂良一下子得到的信息量太大,让他的头脑一时间都有些发懵,也没心思和太宗皇帝探讨活字印刷术的事情了,闲聊了几句,便告辞退下。 回到府中,褚遂良还是满腹心事,这时有下人来报,赵国公长孙无忌来访。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