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笑傲江湖
韩不邪从刘家奔出,向着刘正风、曲洋二人逃离的方向追了出去。 待一直追到一荒山野岭,都没见到一人身影。 忽听得远处传来铮铮几声,似乎有人弹琴。韩不邪心下大感奇怪:“怎地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人弹琴?”琴声不断传来,甚是优雅,过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更是动人,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 韩不邪向着琴声处凑身过去,只听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只见山石后转出五个人影,其时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了,夜色朦胧,依稀可见三人四高一矮,高的是三个男子和一个尼姑,矮的是个女孩。 两个男子缓步走到一块大岩石旁,坐了下来,一个抚琴,一个吹箫,那女子站在抚琴者的身侧,韩不邪认出那两个吹箫抚琴的便是刘正风与曲洋二人,另外三人却是令狐冲、仪琳,竟然连那曲非烟都在。 韩不邪缩身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给他们发见。只听琴箫悠扬,甚是和谐。韩不邪心道:瀑布便在旁边,但流水轰轰,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箫之音,看来二人内功着实不浅。嗯,是了,他们所以到这里吹奏,正是为了这里有瀑布声响。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是温雅婉转。过了一会,琴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 琴箫之声虽然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韩不邪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又是一变,箫声变了主调,那七弦琴只是玎玎珰珰的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 韩不邪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了。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只听曲洋缓缓说道:“刘贤弟,你我今日毕命于此,那也是大数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愚兄心下实是不安。” 刘正风道:“你我肝胆相照,还说这些话干么……” 只听刘正风续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 曲洋道:“刘贤弟,听你箫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令郎临危之际,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 刘正风长叹一声,道:“曲大哥猜得不错,芹儿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 曲洋道:“有气节也好,没气节也好,百年之后,均归黄土,又有甚么分别?愚兄早已伏在屋顶,本该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与五岳剑派的故人伤了和气,又想到愚兄曾为贤弟立下重誓,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刘正风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们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结交,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唉,他们不懂,须也怪他们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xue受伤,震动了心脉?” 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内功果然厉害,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知贤弟也是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多伤无辜,于事无补。幸好针上并没喂毒。” 韩不邪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不禁掀起一阵涟漪。 刘正风轻轻一笑,说道:“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 曲洋一声长叹,说道:“昔日嵇康临刑,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嘿嘿,《广陵散》纵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当年嵇康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 刘正风笑道:“曲大哥刚才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 曲洋轻轻拍掌道:“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却又叹了口气。 刘正风道:“大哥却又为何叹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韩不邪心念一动:“非非,就是那个非非?” 果然听得曲非烟的声音说道:“爷爷,你和刘公公慢慢养好了伤,咱们去将嵩山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为刘婆婆他们报仇!” 猛听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笑声未绝,山壁后窜出一个黑影,青光闪动,一人站在曲洋与刘正风身前,手持长剑,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气,将嵩山派赶尽杀绝,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 刘正风站起身来,说道:“费彬,你已杀我全家,刘某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顷刻,你还想干甚么?” 费彬哈哈一笑,傲然道:“这女娃子说要赶尽杀绝,在下便是来赶尽杀绝啊!女娃子,你先过来领死吧!” 只听刘正风道:“姓费的,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曲洋和刘正风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那算是甚么英雄好汉?非非,你快走!” 曲非烟道:“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决不独生。” 刘正风道:“快走,快走!我们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么相干?” 曲非烟道:“我不走!”刷刷两声,从腰间拔出两柄短剑,抢过去挡在刘正风身前,叫道:“费彬,先前刘公公饶了你不杀,你反而来恩将仇报,你要不要脸?” 费彬阴森森的道:“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嵩山派赶尽杀绝,你这可不是来赶尽杀绝了么?难道姓费的袖手任你宰割,还是掉头逃走?” 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 但他受了嵩山派内力剧震,心脉已断,再加适才演奏了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无内劲。 令狐冲在旁边道:“费师伯,嵩山派高手以大欺小,可不好啊!” 费彬喝问:“你是谁?” 令狐冲道:“小侄华山派令狐冲,参见费师叔。”说着躬身行礼,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 费彬点头道:“罢了!原来是岳师兄的大弟子,你在这里干甚么?” 令狐冲道:“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在此养伤,有幸拜见费师叔。” 费彬哼了一声,道:“你来得正好。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该当诛灭,倘若由我出手,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杀了吧。”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 令狐冲摇了摇头,说道:“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结交,攀算起来,她比我也矮着一辈,小侄如杀了她,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传扬出去,名声甚是不雅。再说,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在他们面前欺侮他们的小辈,决非英雄好汉行径,这种事情,我华山派是决计不会做的。尚请费师叔见谅。” 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华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么显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华山派了。 费彬双眉扬起,目露凶光,厉声道:“原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结。是了,适才刘正风言道,这姓曲的妖人曾为你治伤,救了你的性命,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这么快也投了魔教。” 手中长剑颤动,剑锋上冷光闪动,似是挺剑便欲向令狐冲刺去。刘正风道:“令狐贤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赶淌浑水,快快离去,免得将来教你师父为难。”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刘师叔,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二字,是甚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要是这种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么分别?” 曲洋叹道:“这种事情,我们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请便罢,嵩山派爱干这种事,且由他干便了。” 令狐冲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阳手费大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哪能当真做这等不要脸之事,费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 说着双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费彬杀机陡起,狞笑道:“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嘿嘿,当真痴心梦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费某杀三人是杀,杀四人也是杀。” 说着踏上了一步。 令狐冲见到他狞恶的神情,不禁吃惊,暗自盘算解围之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费师叔,你连我也要杀了灭口,是不是?” 费彬道:“你聪明得紧,这句话一点不错。”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 仪琳说道:“费师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真正的坏事还没有做,悬崖勒马,犹未为晚。” 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之后,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但她眼见令狐冲处境危殆,不及多想,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费彬罢手。 费彬说道:“你是恒山派的,是不是?怎么跟这帮魔教妖人在这?” 仪琳脸上一红,嗫嚅道:“我……我……” 曲非烟被口中叫了出来:“仪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只可惜……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 仪琳摇头道:“不会的,费师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怎会真的伤害你这样的小姑娘?” 曲非烟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 仪琳道:“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不论做甚么事,自然要以侠义为先。” 她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在费彬耳中听来,却全成了讥嘲之言,寻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个活口,费某从此声名受污,虽然杀的是魔教妖人,但诛戮伤俘,非英雄豪杰之所为,势必给人瞧得低了。” 当下长剑一挺,指着仪琳道:“你不是小姑娘,我总杀得你了罢?” 仪琳大吃一惊,退了几步,颤声道:“我……我……我?你为甚么要杀我?” 费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称,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说着踏上了一步,挺剑要向仪琳刺去。 令狐冲急忙抢过,拦在仪琳身前,叫道:“师妹快走,去请你师父来救命。”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所以要仪琳去讨救兵,只不过支使她开去,逃得性命。 费彬长剑晃动,剑尖向令狐冲右侧攻刺到。令狐冲斜身急避。费彬刷刷刷连环三剑,攻得他险象环生。便在此时,眼前青光闪动,曲非烟的短剑刺到费彬面前。曲非烟左手短剑一刺,右手剑跟着递出。费彬嘿的一声笑,长剑圈转,拍的一声,击在她右手短剑上。曲非烟右臂酸麻,虎口剧痛,右手短剑登时脱手。 费彬长剑斜晃反挑,拍的一声响,曲非烟左手短剑又被震脱,飞出数丈之外。费彬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长老,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两只耳朵……” 曲非烟大叫一声,向前纵跃,往长剑上撞去。费彬长剑疾缩,左手食指点出,曲非烟翻身栽倒。费彬哈哈大笑,说道:“邪魔外道,作恶多端,便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提起长剑,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刺落。 仪琳大急,忙抽出腰间断剑,向费彬肩头刺去。 费彬哈哈一笑,挥剑直斩,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仪琳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 费彬长剑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费彬眼见要杀的有五人之多,虽然个个无甚抵抗之力,但夜长梦多,只须走脱了一个,便有无穷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杀招。令狐冲和身扑上,左手双指插向费彬眼珠。费彬双足象点,向后跃开,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在令狐冲左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令狐冲拚命扑击,救得仪琳的危难,却也已喘不过气来,身子摇摇欲坠。 仪琳抢上去扶住,哽咽道:“让他把咱们一起杀了!”令狐冲喘息道:“你……你快走……” 曲非烟笑道:“傻子,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块儿死……”一句话没说完,费彬长剑送出,眼看就要刺入了她的心窝。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仪琳齐声惊呼。 忽然费彬耳中传入一丝凌冽的破空声向自己袭来,费彬惊骇之下忙抽剑格挡,“当!”的一声响,费彬将飞来的暗器打飞,定睛一看却是一普通的骰子。 韩不邪再也忍不住了,纵身从岩石后跃出大喝:“看招!”说罢挥掌向费彬击出。 原本费彬武功不在韩不邪之下,只是这一手攻了费彬措手不及,韩不邪出招极快不让费彬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费彬初时大骇,到得后来渐渐沉住气,韩不邪功力虽稳但到底敌不过拿剑的费彬。两人斗了三十余招,渐渐的落了下风。费彬喝问:“这是华山派的武功!你是谁?!” 韩不邪默不做声,出手如电从怀中又掏出一骰子向费彬掷出,费彬扭头避开飞来的骰子,韩不邪又一掷向费彬面门袭去,费彬这一次避无可避举剑格挡,“哐!”的一声费彬的长剑脱手飞出,原来刚刚韩不邪扔的是一张铁打的牌九,牌九重量远比骰子重多了况且还是铁质,韩不邪暗器手法极其霸道狠辣,这一下费彬着了韩不邪的道了。 费彬长剑被韩不邪击飞,大怒喝道:“好!就让你领教一下我的大嵩阳神掌!” 只见费彬双掌向韩不邪袭来,掌法变化繁复、出手迅捷,费彬外号“大嵩阳掌”掌上功夫更是比剑法高超,又斗了十余招韩不邪只感对方越斗越勇,战况已到了险象环生的地步。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 费、韩二人大为诧异,琴声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便会倒毙的痨病鬼,韩不邪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韩不邪趁费彬分神之际倒退数步,及时脱离了战圈,费彬叫道:“莫大先生,快住我铲除这帮魔教妖人!” 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双手向费彬拱了拱,说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素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 莫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两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刚出口,寒光陡闪,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猛地反刺,直指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正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 费彬在刘府曾着了刘正风这门武功的道儿,此刻再度中计,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rou也给割伤了,受伤虽然不重,却已惊怒交集,锐气大失。 费彬立即还剑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一柄薄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费彬连连倒退,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眼见莫大先生剑招变幻,犹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既诡异,又可怖。 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问道:“你没受伤罢?” 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
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决不是为了甚么贫富之见,只是说甚么也性子不投。” 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 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yin,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 韩不邪心想:“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甚么哀而不伤,甚么风雅俗气。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救了我们性命。” 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了。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实在好生惭愧。” 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名不虚传。” 转头向韩不邪道:“不知尊驾是....” 令狐冲插口道:“这位是晚辈师叔。” 刘正风恍然道:“哦!难怪如此眼熟,原来是岳先生的师弟啊。” 韩不邪拱手道:“哪里哪里,在下华山韩不邪。” 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 曲洋道:“我们有两件事想托付韩大侠,不知韩大侠可否应允?” 韩不邪道:“请说。” 曲洋指着曲非烟道:“这孩子一手漂泊孤苦无依,现小小年纪若我走后真不知她将来会如何,韩大侠,你是正教中的名门高手,我本来不该将她托于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 韩不邪冲曲非烟看了一眼,只见曲非烟黯然无语,原本清秀可爱的脸蛋此时说不出的哀伤。原本对曲非烟有些芥蒂,但此时心中却不忍这么一个青窦年华的少女独自在江湖漂泊。 韩不邪道:“....既然如此,那只好这样了...” 曲洋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箫谱,请韩大侠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 刘正风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韩不邪躬身从曲洋手中接过曲谱,放入怀中,说道:“二位放心,在下自当尽力。” 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更担心去办理此事,只怕要违犯门规,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登时大为宽慰,轻轻吁了口气。 刘正风道:“韩大侠,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血之所寄,还关联到一位古人。这笑傲江湖曲中间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广陵散》而改编的。” 曲洋对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来相传,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绝响,你可猜得到我却又何处得来?” 韩大侠寻思:“音律之道,我一窍不通,何况你二人行事大大的与众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请赐告。” 曲洋笑道:“嵇康这个人,是很有点意思的,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这性子很对我的脾胃。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这家伙,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为了这件事心中生气,向司马昭说嵇康的坏话,司马昭便把嵇康杀了。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晋时人,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 韩不邪不解,问道:“西晋之前?” 曲洋道:“是啊!我对他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了《广陵散》的曲谱。”说罢呵呵大笑,甚是得意。 韩不邪心下骇异:“这位前辈为了一首琴曲,竟致去连掘二十九座古墓。” 只见曲洋笑容收敛,神色黯然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 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人双手相握,齐声长笑,内力运处,迸断内息主脉,闭目而逝。 令狐冲吃了一惊,叫道:“前辈,刘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 仪琳惊道:“他们……他们都死了?” 韩不邪点点头,说道:“冲儿咱们赶快将三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枝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 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们说出去的,祸患那可不小。” 仪琳道:“是。如果师父问起,我说不说?” 令狐冲道:“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莫大先生来跟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 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道:“我不说。”令狐冲慢慢俯身,拾起费彬的长剑,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 仪琳心中不忍,说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糟蹋他的尸身?” 令狐冲笑道:“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费师叔的伤口,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通得乱七八糟,教谁也看不出线索。” 仪琳吸了口气,心想:“江湖上偏有这许多心机,真……真是难得很了。”只见令狐冲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忙道:“你别动,坐下来休息,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费彬尸身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她执拾石块,将刘正风等四具尸体都掩盖了,向着曲非烟的石坟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遭此危难。但盼你升天受福,来世转为男身,多积功德福报,终于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韩不邪倚石而坐,看到曲非烟正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韩不邪走过去,叹道:“人死不能复生....” 曲非烟忽然蹦起来大声道:“呸,这关你什么事,你又总是来缠着我!” 韩不邪本想柔语安慰,不想曲非烟竟说出这种话,当下尴尬至极。 曲非烟道:“你当你是我什么人?虽然爷爷刚才要你照顾我,但我偏不让你照顾。”说罢,便施展轻功掠去了。 仪琳向曲非烟叫道:“非非,你要去哪啊?”曲非烟却理也不理。 韩不邪本也想追上去的,但又忽然想道:这女娃怪里怪气就算追上去又能如何? 当下苦笑,看来刚答应别人的事就要毁约了。 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剑路纵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门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道:“你们在这等我,我去看看。” 二人兀自在堆砌石坟,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韩不邪走了十几步,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走去。走了一会,已隐隐听到兵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望,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兄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他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刺,每绕一个圈子,便刺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