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被虫蛀了的花有重
再说初七回到屋里后,有些懒散的歪在榻上,一动也不动。因为同官闻景的那一席话,她不禁想起了很多过往的事。 终究是一夜没有睡好,迷迷糊糊的做了许多的梦,一忽儿梦见绣娘,一忽儿梦见阳阳。 怔忡之际又见到翠蕊,翠蕊穿着往日她最爱的那身翠色的袄子,对她招着手,一声一声的唤着她的名字::“初七,初七……” 她的声音很好听,还是像以前一样软软糯糯的,像她前世吃过的棉花糖 在初七欣然激动的奔过去,想要拉住她手的时候,烟雾起处,翠蕊身上那套翠色的袄子又忽然之间变成了艳红色,上面绣着很精致的花纹。 初七看着那衣裳,觉得很有些眼熟,细细的想了一回,这才想起,这身衣裳可不正是她的嫁衣……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翠蕊却又忽然变了脸。穿一身月色的里衣,衣衫不整,面色惨白,双眼却是红的。她张着嘴巴看着她笑,露出一口带血的牙齿,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却又忽然的张大了嘴,于是……一条好长的舌头忽然拖了下来,长可及地…… 初七不由的发出一声尖叫,猛的睁开眼,一下坐了起来。再回神时,却觉浑身汗津津的,她怔忡着,轻轻的唤了一声:“翠蕊……” 心里却又好一阵绞痛。 外屋的灯光也跟着一下子亮了起来,显然外屋的三翠也被她惊着了:“姑娘……” 初七定了定神,扬声道:“没什么事儿,只是我忽然发了噩梦!” 内室的帘子一动,三翠从屋外走了进来。手中还托了烛台,昏黄的烛光轻轻跳跃,为内室染了一层薄薄的黄。 因是天气还颇炎热,她也并没披着外衣,只穿了中衣。将烛台放在内室的桌上,三翠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必是姑娘日里心重了!” 听她这样说,初七默默靠在床头,微微的叹了一声。也没接话,只问道:“三翠,你恨你家人么?” 虽然她们姊妹一再的说她们是自愿卖身来这里的,可试问又有谁会自愿卖身做个任人使唤的下等奴才呢? 三翠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是不恨的,若留在家里,我将来只是嫁个农夫,生几个孩子,辛辛苦苦耕织一辈子。到老了,最远也只到过县城,却、又有什么意思!” 她这一番话说的,心气可真是高,不过也正好说明她没什么心机! 初七也没太在意,勉强的笑了一笑道:“说的也有道理!” 其实她问这个问题也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单纯的想找个人说一说话,缓解一下过急的心跳与烦躁的心理。 “姑娘你呢?”三翠随口问了一句。 与初七相处久了,便也知道她这人温和又没什么架子,更何况初七也并不是什么正牌的姑娘,因此三翠同她说话,倒也并不那么拘束。 初七想着自己,不禁苦笑了一下:“若不是我娘早亡,我倒愿意陪着她与弟弟,一辈子都待在源城,做些绣活,平平安安的过活!” “我听刘婶子说,姑娘很有本事,霓裳的好多东西都是姑娘想的法子。”三翠抬眼看着初七,眼中有那种属于庄户人家的纯挚佩服:“而且姑娘的绣工可真是好,绣的东西总是活灵活现的。姑娘这么本事,总留在源城真是可惜了的……” 初七听她提起自己的绣工,不觉一阵恍惚:“我的绣活都是我娘亲教的……” “那姑娘的娘一定也很心灵手巧!”听初七这样说,三翠便歪头看着她叹道。 “是啊!”初七笑了笑,说了这些话,心里倒觉好过了一些。心头一松,睡意便自袭了上来,她便半靠在床上,微微的闭了下眼。又指着自己的床榻向三翠道:“来陪我睡会吧,跟你聊了几句,倒觉得有些睡意了!” 三翠倒也没有多加推辞,便陪她睡了,二人躺在床上,又闲叙了几句,这才各自睡去。 因闲话了一阵,初七这一觉倒是一直睡到大天亮都不成醒来,想必这些日子以来也是极累了的。 听靖易报说初七还在休息,姜煜桓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不必再去叨扰。 又随手翻看着最近这段时日的账簿,这些日子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从霓裳在晋京开业至今,他们已可称得上是赚的盆满钵满。 成衣的生意姑且不论,便是那小人偶,也被京中人等疯抢,只恨做的速度不够快。 至于晋宁的那件骑装,更是引起了京中的大动荡,多少闺阁小姐都想尝试一下英姿飒爽的滋味,因此要求上门定制之人一时人满为患。听说连宫里也都惊动了,宫内尚衣局的主事更是扯着晋宁细细的看了一回那衣裳。 想着这些,他便忍不住的记起初七来,这个奇怪的女子…… 懒得再去翻看账簿,他半靠在椅背上,唇角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初七……初七…… 他心里慢慢的念着这个名字,却又忍不住一笑,初七,出奇,果然是出奇得紧…… “砰”的一声,大门却忽然被人一脚踢了开来。姜煜桓惊了一跳,皱眉看去,却是花有重冷了脸进来。 “你嫡母又怎么你了?”他勾唇一笑,面带戏谑,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问道。 今儿一早,花府便来了人请花有重回府。只说二爷来晋京几日了,怎的都不成回家看看,言下颇有责难之意。 虽花有重懒得理这些下人,但本朝以孝为先。他不回去已是不孝,如今父亲嫡母派人来唤,他自也不好再不回。只得在姜煜桓跟前说了几句难听话,这才怏怏的跟着去了。 姜煜桓原以为他这一去,怎么也得用了饭才回,却不想他这会早就回来了。看看天色,午时都还未到,再看他脸色举止,想必是气得连饭也不肯吃,就辞了回来。 果不其然,花有重听他问话,便冷哼了一声,面色讥诮。大热的天气里,他的眼神却是冰寒如霜,冷得彻骨:“还能怎么的,不过就是看不得我挣的那几个钱罢了!” 姜煜桓笑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嘲,却没有接口。 要说这金晋朝,公主嫁人是分为两种的。 一种是选驸马,所招之人通常出身寒门,不过因生相俊美,科举高中而被选为驸马。这种人通常便娶了公主也有许多的局限,如住在驸马府内,公主若不召见,不得入内堂等等。 而第二种,便是公主下嫁。既云下嫁,那男方必要是世家清贵之子,由世家单建自建一所园子,园内建“引凤阁”,作为公主寝室。 既然是下嫁,那该有的规矩便大都保留。公主驸马也如普通夫妇一般,没有太多的拘束,驸马甚至也可娶妾。虽说是这样,但在皇权日盛的如今,即使这位公主早已失宠,也无人敢胆上长毛的去娶什么小妾来蔑视皇家。 不过私底下的一些作为,大家自然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并不认真。 再说这花家老爷名唤花锦,少年时也是生得一表人才,且兼有些才华,在京中也颇有些令名。因了这个,才被雅平公主看上,求了当时的皇后,她的亲生母后,嫁进了花家。 花锦其时年少风流,其实还真不愿受这个拘束,但是皇命难违,不应也要应。娶了公主之后的头几个月,二人也都还算相得。 到第二年上,雅平公主怀了身孕,他哪里熬得过。在外头花天酒地了几天,有一日喝醉了酒,摸到了丫鬟房里,便有了花有重。 花家子嗣本就艰难,连花锦也是花老太爷在四十岁上才得的。 此刻,老太爷听见这丫鬟怀了身子,也就瞒着没敢说。只私底下将丫鬟送去了城外别庄待产,心中想着,若生个女孩只令人好生教养,将来贴副妆奁,寻个好人家也就算了;若生个儿子,少不得也只好老着面皮,拼着闹腾也要保了这孩子。 那丫鬟去了只四个月,雅平公主便生了一子,这便是花有为。 花老爷子喜翻了心,只恨不能将这个孙子供进佛龛里头。三个多月之后,老爷子刚给长孙做完百岁,那边别庄也传了喜讯来,说那丫鬟也生了个儿子。 这倒让老爷子有些犯难了,犹豫了几天,毕竟忍不住,偷偷跑去看了二孙子。这一看,便真正有些放不下了! 原来长孙虽然生得好,容貌却酷似其母雅平公主得。而这个小孙子,却怎么看怎么与自己相似,倒更像是正统的花家骨血。他犹犹豫豫了几天,终究还是觑了时机跟儿子说了。 花锦踯躅了几天,眼看次子就要满月,毕竟是自己的种,又有老爷子撑着,自然也不好不入宗祠得,只得硬着头皮跟雅平公主说了。 雅平公主本是皇后亲生,在宫里身份既高,脾气自然也就小不了。听了这话,当场就闹了起来,险些没拆了房子,摔了儿子,更将花锦抓了个满脸开花。 这事闹了几天,终究还是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这位皇上听了这话,倒是大笑了一回,他自己都坐拥后宫三千,自身不正,怎好令人? 便叫了女儿回宫略略的训斥了几句,又叫她接了孩子回来。雅平公主气得险些吐血,一路奔到后宫,对她母后哭诉了一番。 全京城的人看了这场笑话,都是各自闷笑,却也没人敢当面议论。再说花有重与其母回了花家之后,不到三个月,他母亲便得了恶疾忽然暴亡。 这事,因着双方身份悬殊过大,明白的人也就各自笑笑,至多也就是背后感叹个一句两句的。 花家老爷子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好在出事的是那个丫鬟,他也没什么。但出了这事,他哪里还敢将这个宝贝庶出的孙儿放在家里?因而告病辞官,带了次孙,回了封地老家,含饴弄孙去了。
老爷子年纪本来也不小了,又经了事,此后精神就不太好,没几年也就去了。他本就喜欢这个长相酷似自己的孙子,自然也就多方为他打算。 临去之时,还不忘密密嘱咐了花锦一番。花锦自己也觉得对不住这个小儿子,对父亲的临终遗言自也是一一遵守,不敢稍有违拗。 花有重自此便一直在源城行之书院求学,待他年满十五,花锦便使人送了一块贡商的银牌并一万银子本钱,算是分家的意思。花有重对花家本来也没有多少感情,见他父亲如此,自然乐得受了。 他孤身一人,行事周全,性子老成持重,所交的几个朋友又是得力的。因此几年下来,贡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挣了好大的一份家产下来。 与之相反的却是花家,花家当日随金晋开国帝王起事,之所以能得重任,靠的就是祖传的马场。 金晋建朝后,论功行赏,花家得封万户侯,这封地正是位于辽东。偏这几年,辽东地区不甚太平,花家的几处产业都连续遇了事儿,非但颗粒无收,更倒赔了好些。 本来遇了天灾人祸,但开源节流上一些日子,等辽东太平了,便可无事。偏偏花锦与雅平公主又都不是擅经营的人。雅平公主更是既爱面子,又豪阔惯了,眼见用度紧了,她心中顿时便疑是花老太爷将花家多年的积攒拿了去给花有重,乃至今日至此。 她再使人打听,却见花有重手中好大的一份家业,她气恼之下,便日日同花锦闹。花锦被她逼得无法,不得以,使人来寻花有重。 花有重自小到大,也没见过花锦几回,于父子情分上,本就甚是淡漠。但念着祖父,终究不忍翻脸,见他爹开了口,想着当日原收了花家一万银子的本钱,便索性连本带利的还了二万给他,想着自己也算是尽了心了。 不承想雅平公主本是试探,眼见一开口便得了二万银子,顿时疑心更甚,心中更料定必是花老太爷私下将花家积下的银子给了庶子。只是如今她的父皇母后皆已薨逝,继承了皇位的天启帝,非但不是她的亲兄长,当年更与她颇有龃龉。 何况如今花有重也不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稚子,他做了这么些年的贡商,所进的又是贡上的丝绸衣物,与宫内的关系也颇亲密,实骨里却比她这个失势公主更有办法些。 她心内筹划了几日,又见花有重至今还没有个妻妾子女,一时起了歹心。便问人借了几个侍卫,悄没声的去了源城,不料花有重命大,虽受了些伤,却于性命无碍。 花有重本来不是笨人,出了这事后,他自己也便盘算了一回。又想着与其在源城等着人来算计他,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这才决定要在晋京再开一爿店。 一来加强与晋京的联系,方便生意往来;二来也好就近盯着雅平公主,防她再出花样;三来,将来若一时斗她不过,好歹也能留些产业,手上不致一无所有。 因了这个想法,加之沈别宴的竭力推介,他便让初七与姜煜桓过来料理这一爿店,连店铺的契纸上也一应写了姜煜桓的名字,以显示自己与霓裳其实无干。 他原也没打算这么快过来晋京,却不料出了官盈朝的事,最终还是提前过来了。 花有重闷闷的坐下,叹气道:“这算是个什么事?” 他自幼都是祖父教养,对生身父母并无多少感情,因此倒也从来没想过为母报仇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但事情如今已弄到这个地步,他却也绝不甘心坐以待毙。 扫了他一眼,姜煜桓淡淡回道:“她既决意如此,你又何必客气,不过如今也无须撕破面皮,只虚与委蛇,觑准时机,摆布了她也就是了!” 花有重沉默了一下,轻叹了一声,却不肯再说这个,只道:“下月初九日,便是本年的花魁赛了,你看,我们可要表示一下?” “表示?”姜煜桓讶异的挑起眉头。 花有重无语的看他,不由的叹息了一声:“花魁赛好歹也与闻景相干,我知道你们两个有些心病,但你这样,也未免太没有朋友意气!” 姜煜桓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刚张口向说什么。一见他挑眉扫过来的恐吓眼神,便失笑的摇了摇头:“我知你意思,不过你也无需多想,更不用费心。前几日初七已从我这拿了好些上好进上的料子去,我想她与那官盈朝交情匪浅,这衣料,必是拿了去给那官盈朝缝衣了。”顿了顿,他含着笑,又继续道:“她的能耐,这几日下来,你也该看出来了,有她亲自动手,花魁赛那日,那官盈朝必能惊艳晋京、倾倒众生!” “你对她倒是信心十足!”花有重歪在桌上,拿脚踢了下姜煜桓,调笑道。 姜煜桓只笑了一笑,却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