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云遮
元德四年,秋,八月,帝于华林苑内遇刺,病渐笃,后五日,崩于式乾殿。 是时,九门紧闭,内外不通,整个建康城风声鹤唳。 笼罩在京都上空的阴霾,达半月之久,直至九天阊阖,重开宫门。 皇太子于灵前即皇帝位,时年两岁,大赦,尊皇后殷氏为皇太后,生母庾贵妃为淑明皇太妃。 设白纱帏于太极殿,皇太后抱帝临轩,为表孝道,于明年,改年号孝和。 进扬州刺史、辅国将军、昌陵侯殷洪为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以吏部尚书庾琼为尚书右仆射,封寿春侯。 右光禄大夫、中书监王奇领司徒,与荆州刺史袁纲、徐州刺史桓裕并辅政。 刺客单新,腰斩弃于西市。 ——*——*—— 郑绥一行人,迟了半月抵京。 恰逢城门紧闭之时,便先行在城外清峰观安置,下榻之处是从前郑绥住过的那座三友宅别馆。 “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城?”郑绥一得知城门已开的消息,便唤了桓覃进来问话,且说桓裕进京次日,赶在城门关闭前,特意把桓覃留在城外,等候接应他们一行人。 此刻,蜡染屏风外的桓覃,一如前些日子,低垂着头,声音很是恭谨,“回夫人,郎君嘱咐过,他会亲自来接夫人进城的,在郎君没来之前,还请夫人留在清峰观,不要进城。” 这话郑绥听得耳朵都快要起茧了,桓裕身边的侍从,一个个极为死板,又极为听话,简直惟命是从,只要是桓裕的吩咐,绝对严格执行,没有一丝余地,之前的桓谷如此,眼前这一位,更是如此。 只是桓谷头脑简单,可这一位,脑子清明得紧,想打主意都不行。 “郎君什么时候能来?” “某不知,还不曾收到郎君的消息。”语气依旧平缓,不急不慢。 郑绥瞧着低眉顺眼的桓覃,知道哪怕她心里再着急,也问不出什么,没的自己生气,遂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唯。”桓覃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郑绥有些气馁地靠在身后的隐囊上,心头难安,先前城门紧闭,她心里如同油煎一般,焦虑不已,如今,局势稳定下来,但未曾见到桓裕人影,她仍然无法安心,窗外的几株桂树,挂满了一簇簇金黄色的花蕊,正逢金桂飘香的季节,满院子的桂香,格外熏人。 她一向不喜欢浓香,此刻,更觉得这香气恼人。 夕阳西斜,余辉满天。 一天的时光,又渐将残尽。 直至天黑,屋子里上了灯烛,摆饭时分,温翁走了进来,郑绥才强打起精神,“阿翁,您说,郎君会不会有事?” “自是不会,十娘就别瞎担心了。”温翁劝道,跪坐在郑绥对面的榻席上,正瞧见郑绥眉头紧锁,郁郁不乐,笑着摇了摇头,到底女郎不比男子,容易为感情所左右,致使理智不存,“将军没来,应该是为冗务所绊,老身估计,最迟明日下晌,将军就会过来。” “哪最快呢?” “最快呀,随时都可能过来。” 温翁的戏谑声刚落,仿佛是为了应景一般,外面传来僮仆的通报声,“郎君来了。” “阿翁,下回可找您卜卦了。”郑绥说着,早已欢喜地跳了起来,赶紧往外跑去,出门时连鞋都忘了穿。 半月别离,满心担忧落地,全化作一腔思念,先时还不觉得,这一刻,郑绥恨不得立刻见到桓裕才好。 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心中急切,眼中除了那抹身影,再无其他。 及至近前,犹如乳燕投林,扑到桓裕怀里。 “你慢点。”桓裕忙地抱住郑绥。 “阿平,我想你了。” 只这一句平常的话语,桓裕却是听得心头一热,似吞下一剂强心丸,要推开郑绥的手,蓦地一顿,所有的疲倦一扫而空,所有的欢喜齐涌上胸口,填满了胸腔,整个人似轻飘飘的浮云,浑身舒适畅意,甚至比之榻前枕侧的激情,来得还要欢愉许多,双手紧搂着郑绥,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摩挲着郑绥的头顶。 “我们先进屋。” 郑绥轻嗯了一声,抬起头来,才来得及仔细打量桓裕。 这一打量不要紧,哪怕夜幕漆黑,廊下灯笼出的光芒昏暗,但这么近的距离,已足够郑绥将人瞧得清清楚楚了,眼前的桓裕官服未脱,脸上的胡子邋遢凌乱,一看就是许多天没有收拾过,“你怎么这么脏?” 桓裕着实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永远别期望她能关注重点,伸手掐了掐郑绥的脸颊,“这会子开始嫌弃了,刚才干嘛了。” 郑绥忙地躲开,转眼就瞧见温翁走上前来,朝着桓裕一揖,“恭喜将军了。” “何喜之有?”桓裕一脸正色,已收回与郑绥的玩笑之态。 温翁见此,满含笑意,意有所指,“那老身在此多谢了。” 桓裕心里暗骂了声老狐狸,这一揖,却是直接受了。 “你们在说什么?”郑绥眼看着温翁和桓裕这一来一往,满脸疑窦。 桓裕宠溺地捋了捋郑绥垂在肩头的青丝,才转头对温翁道:“你想知道什么,去找谭叔一,他这些天一直跟在我身边,我已经嘱咐过他了。”说完,便揽着郑绥往里走。 潭叔一,名元,是将军府的郎中令。 别说有了桓裕的吩咐,纵然没有,温翁也会打听一二,因此,直接出了中庭去找谭元。 他既然来到郑绥身边,又哪能不作为? 退一步讲,任何打探来的消息,也不可能比亲身经历过的人更清楚,哪怕谭元会有所隐瞒,但温翁从不期望,桓裕的人,会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什么都跟他说了,不会有任何设防。 刺史单新,曾是先帝亲信,更是桂阳王府典签。 此前,先帝召诸王入京,把所有诸侯王及家眷囚禁于华林苑,后面又生了武宁王忤逆事件,满门被处死,先帝在华林苑遇刺,又有东安王、永康王、定阳王于混乱中死去,淮阳郡王被赐死,所有在京诸王,可谓折损了一半。 如今单新死了,桂阳王萧章和长子萧焕俩人全手全脚地出了华林苑。
温翁想想,就觉得庆幸无比。 脚下步子,轻快了许多,连手中拄着的拐杖,都嫌不方便,扔给一旁的僮仆。 且不提,温翁去找谭元获取消息,单说郑绥和桓裕回了屋子。 桓裕因着在禁中十来日,天天精神绷紧,不敢有丝毫懈怠,哪还有旁的心思,连衣裳都不曾换过,先时从禁中出来,路过西州城桓府,只惦记郑绥还在城外,他也不曾起过心思,要回宅子里去收拾一番。 但此刻一回屋,便急着先行跑去净室沐浴梳洗。 剃须洁面,沐浴过后,换了身素色中衣,因头上丝还未干透,用头巾包裹起,在铜镜前转悠了几圈,才出去。 “怎么这么久?”郑绥等得有些急了,一见桓裕出来,忙地迎上前去,抱着桓裕的胳膊,这般近前瞧,连枝灯火照射下,面庞俊美,肤色如玉,果然,她还是喜欢桓裕不蓄胡须的模样,看着清爽。 桓裕自是留心到郑绥的目光与神情,心中有丝莫名的窃喜,他也知道,郑绥很中意他这张脸,长臂一伸,搂住郑绥的腰,把郑绥抱进怀里,一张脸凑近前来,似笑非笑地盯着郑绥,“这回不嫌弃了。” “哦,”郑绥回过神来,脸上微烫,躲开桓裕打趣的目光,“我去喊终南摆晚饭。”说着就想推开桓裕往外走。 只是却让桓裕一把给抱了起来,“先陪我睡一觉。” 郑绥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心跳如雷,身子却不争气地软和了下来,没有再挣扎,瞧着屋子里并没有别的婢女仆从,连着刚随桓裕进去净室的两名僮仆,都早已退了出去,大约是自甘棠湖的那段日子开始,只要她和桓裕俩人在一起,屋子里便不留婢女仆从。 心头微微一松,双手搂住桓裕的脖子,靠在他怀里,只闻得一阵熟悉的清香沁入鼻尖,令人安心,亦能令人沉溺。 走至里间,桓裕把郑绥放到床榻上,替她去了钗环,然后自己上了床榻,伸手搂了搂郑绥,下颌抵着她的头顶,寻个舒适的位置躺下闭上了眼。 “阿平,”郑绥半晌不见的动静,不由喊了一声,微微一动,却听到头顶上传来桓裕疲惫的声音,“好阿绥,先让我睡一会儿。” “啊。”郑绥终于意识到自己误会,瞬间脸似火烧。 一仰头,却对上桓裕突然睁开的双眼,目光锃亮,含着一丝笑意,“要不,阿绥以为呢?” “纵使我想,这会子也有心无力,等我歇息过后……”瞧着郑绥将将要恼羞成怒,桓裕忙地亲了亲郑绥额头,“我都三天三夜没阖眼了。” 一听这话,郑绥旁的心思飞得无影无踪,那点恼羞成怒也完全熄灭了,尤其是这会子,近在咫尺,注意到桓裕两眼通红,布满血丝,心里不由升起一份自责,连着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地缓和了许多,“你睡吧,我陪着你。” 伸手拉下敞开的帐帘。 这是一顶青纱斗帐,能隔绝光线,帘子放下来,一帐之内,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