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字如其人

    午后洵阳，暖融融地，由宁婉头顶的木窗上投射下来，形成点点光晕。将宁婉的侧脸半掩在阴影里，圆圆的面庞竟隐隐透出几分坚毅。薄唇轻抿，表情专注，细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手中的字，握笔的手很稳。

    林泽走入宁婉的厢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窗沿木桌上，铺满了宣纸，还有很多废稿。宁婉就这样专注地习着书法，左手轻轻抵着一本古籍订装的书，但却是现代印刷，故意做旧的。粗略看来，倒有几分古人文人墨客的做派。

    林泽低头去看宁婉手底的字。横则横，竖则竖，拐折处棱角分明，力透宣纸。宁婉每一字都写得很慢，很认真。但组合一看，偏偏有龙飞凤舞之感。宁婉握笔的力道很大，小小的手掌握着笔，手上隐隐可见青筋毕现，在宁婉白嫩的小手上一股一股地跳动着。宁婉下笔也很深，却与宁婉本身的力乏有种违和感。

    而且这样下笔本是拘谨、严肃之人所为，宁婉写来却有几分风流写意，放浪不羁。画面的留白和墨宝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林泽看到这里，不禁出声，“小师妹，谁教你书法的？”

    宁婉不防有人突然出声，有些愕然，手下一抖，便画出了一条长长的墨痕。见是林泽，有些不喜，但还是恭敬地回答“大师兄，你怎么在这？”

    见林泽不答，无奈，“是我爸爸教我的，怎么了？”

    “你父亲应该是喜欢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人，而且身为男子，手劲比较大。适合他的方法不一定适合你。”

    宁婉默然。其实宁婉也知道，宁爸爸写得一手好书法，却不一定教得好书法。他那个年代物质匮乏，而且宁爸爸家里又是尤其地贫穷。宁爸爸的书法三分是在各种老师那求师，七分是自己的琢磨。宁爸爸的书法主要是自己练出来的。

    但是宁婉练习书法的目的本就不纯，也不求在书法上有什么造诣，拿得出手就行。最主要的是，宁婉练书法也是为了讨宁爸爸的欢心，当然要按宁爸爸的方法来练。

    宁婉本身为人风流不羁，个性张扬，与宁爸爸的性格有很大的差别。在书法上的认识自然也不同。其实宁爸爸主抓，而宁婉主放。但是风流的笔意写得再好，宁爸爸也不会喜欢，那么宁婉练习书法就失去本身的意义了。

    林泽见宁婉久久不说话，以为她不理解自己的意思。也是，再早熟，小师妹也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罢了。干脆拿起搁置在砚台上的另一只狼毫，“小师妹，你看，你握笔应当这样握，不要太用力了。不是说宁叔叔教你的不对，只是…….不适合你。而且下笔也不要太深。你现在下笔是二到三分，其实以你的笔力，一分就够了…..”

    宁婉见林泽兀自在宣纸上写了起来，做起了示范。刚毅冷峻的脸庞也稍稍有了些温情，没有了平常的淡漠，总是淡淡的微笑却没有几分笑意。今天虽然林泽仍旧板着脸，但是显然有几分真心的关心，话也比平常多些。

    这下，宁婉倒有些奇怪了。这林泽倒不像是个多事的人。

    宁婉看林泽下笔，虽然松则有驰，圆中有方，但是显然比自己棱角分明的字有了几分圆润，也少了几分风流肆意，方方正正，浑然大气。

    事实上，林泽的字还是比较偏向于中规中矩，而且字虽然比宁婉的好看些，但也不过尔尔。可以看得出来他在书法上面花的时间没有宁婉多。虽然重视，但不至于日日不缀。

    人说字如其人。林泽的字很方正，拐角处却处理得比较圆润，而且一气呵成。写每个字的时候几乎没有停顿，仿佛成竹在胸。写出来的字也比较磅礴大气，虽有欠风流自在，但也不如宁爸爸的字拘谨，介乎两者之间。方正、大气，也比较随意。

    宁婉想起来一句话，有些人，有种内在的自信。这种自信不是像宁婉表现出来的这种自信。很多人认为前世的宁婉自信，走路总是昂头挺胸，待人接物也从不做低伏小。总是笑意盈盈，随心所欲。与她相处，说话，都能感觉到她那种强大的自信，甚至有些自负。自负聪明，自负容貌，自负家世。虽然也不过尔尔。

    但是其实宁婉内心深处是自卑的。因为自卑，所以表现得比常人更加自信。宁婉从小做惯了丑小鸭，就算一夕长成了白天鹅，内心还是一只丑小鸭。而且内心深处有很强烈的不安全感。宁婉一家是川人，不是羊城本地人。从小宁婉就是外来人口。而且宁家在宁婉小时候还没有发迹，一直都比较贫穷。再加上宁婉虽然父母很高，而且都算是美人，宁mama更是万里挑一的美貌，可是宁婉的童年，甚至少女时代的大部分时间，容貌都是比较平庸的。再加上宁婉顽皮，静不下心来，成绩就一直很不好。

    后来高年级了，宁婉的数学成绩首先跟班里同学拉开了差距。题目越难，宁婉成绩就越好。宁婉开始有了一点点可以值得炫耀的资本。再后来，宁家条件稍好，宁婉终于也能于家世在同学们中抬起头来。其实是不是羊城本地人根本不重要。只要家境好了，自然会有贴上来的朋友。再后来，宁婉跨进了青春期，抽条，容貌大变样，就是男人们了。

    宁婉一生都在寻找一种存在感。这种外在的强大自信，其实就是内心自卑最明显的体现。

    而林泽不同。宁婉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看见曾经属于自己前世的那种张扬的自信。

    但是林泽挥洒笔墨的瞬间，刀削的侧面，平静的表情，大气的字，无一不提醒着宁婉，他很自信。这是一种内在的自信，成竹在胸，不需要吸食别人的仰慕来生存。宁婉在一瞬间竟然有些羡慕这个九岁的孩子。

    其实自信虽然是一种内在品质，但是很少人能够真的脱离外在条件而自信。其实人是因为自信而美。可是现实生活中，大部分人还是因为美而自信。林泽，不得不说，长得很不错。就是宁婉阅美无数，林泽也能在宁婉曾经交过的所谓男友中拔得头筹。容貌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这种内在的自信。

    可是只有容貌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的。容貌实在太过浅薄，虽然能够让你一时间获得超出你能力以外的东西，但是正是如此，才更加患得患失。女子只有容貌者，肤浅为多。何况男子？宁婉一时间对林泽充满了探究的兴趣。

    却说这林泽看见宁婉看着他，久久不语，神情却好像越过他看向了虚空。有些迷惑，“小师妹？小师妹？”

    “哦。”宁婉回神，“怎么？”

    林泽将狼毫蘸了墨，略略挂笔，递到了宁婉手里。宁婉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接过，也不再刻意，随心所欲，抓笔稍松，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稍去千百竿，欲广西南屋；本心初不尔，百口居未足。”

    恍惚中，宁婉仿佛回到了前世。宁静的午后，墨香撩人，一杯淡茗。宁婉随心所欲，乱涂乱画，写出来的字却并不难看。宁爸爸不喜。宁婉自个儿倒挺能孤芳自赏。

    “写得很好。这样就很好。你这字风流不羁中有一股恬淡之意。而且你看你的字，全部都是棱角分明的，说明你虽然表面…..但是内心有一杆称。是有原则的，而且刚极不屈。倒是我误会你了。”

    这话听着熟悉。宁婉前世搬了家以后，有一个大宁婉一岁的邻居哥哥郑原也说过这话。郑原家教很严，而宁婉行事作风颇有些糜烂，很多人并不喜欢宁婉。郑原就曾经说过这话，说宁婉的字棱角分明，应该是很有原则的。说宁婉心里有一杆称。

    同样的话，却由不同的人说出来，这种感觉有点微妙。

    宁婉微微一笑，侧首看着林泽，紧紧地盯着他。看着林泽都有些莫名其妙了，“怎么了？小师妹，我说错什么了吗？”

    “大师兄，你为什么今天突然这么关心我？大师兄可不像是二师兄那种心血来潮的人啊。能告诉我为什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