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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夫妻

    堪堪又是月余。其间凤姐仗着周瑞家的理亏,逐渐地将她那一拔的人尽皆撤下,打发到其他无甚紧要的位子上,另换上自己的人。因自家手中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周瑞家的非但不敢吱声,反倒得帮着去安抚说服那些人,唯恐凤姐一个不称意,就将自己捆到王夫人面前。

    不独这边行事,凤姐另又私下悄悄嘱了林之孝家的,要她务必令那日听见玉住儿醉骂的几人闭嘴,莫要走漏了风声。还恐那些人不以为然,便说道:“你明说是我吩咐的:若有人吵嚷出去,再多一个人知道,玉住儿没去成的,就要他来顶了。”

    林之孝家的因见她自那日之事后,突然如同换了个人似的,行事立时明快起来,言语间也强硬许多,同往日那副任由管家嫂子们揉捏的模样儿大相径庭。再看周瑞家的后来的光景,便隐约猜出几分来了。见凤姐如此善忍有谋,自是惊服不已。她吩咐的事,再无有不应的。

    再说凤姐小忍一时,不动声色便剪除两股势力。如今上头虽仍有王夫人在,底下却已然悄悄筑好了根基。眼见行事渐渐得心应手,不觉志得意满起来。

    这日周瑞家的派了她女儿过来送银子,本是已着意避开旁人耳目了,谁知将钱交给平儿时,忽地帘栊一响,贾琏从外头进来。见了桌上银子,少不得要问:“这是甚么进项?怎地不在那边料理好?”

    因上次酒醉后说了几句刺心话,凤姐生恐贾琏心中生出芥蒂,正寻思着该如何试上一试。这会子见了,自然不愿瞒他,遂先摆手令那周姑娘去了,方笑道:“管它们从前是谁的,如今是咱们的。”

    那银子原是周瑞家的向凤姐哭了几次,方议定下,写成一个一千两的借据,分次还清。今次送来的是四锭崭新的铸成马鞍形的大元宝,每锭五十两,恰共二百两。这也不算小数,贾琏便问这是因何事得的。凤姐自不会说自己先用借刀杀人之计,后更从事主那边将本该归到官中的银子悄悄落下,只说:“太太那个陪房为她女婿的事情求我说句话儿,这是谢仪。”

    闻言,贾琏这才释然,因笑道:“凤奶奶一句话能抵百两银子,可真真是金口玉言。”

    凤姐道:“我一个无知妇人,怎比得上琏二爷金尊玉贵?等闲的官儿见了你也是奉承不迭,明里暗里地讨好。”

    贾琏听了,连连摆手,道:“嘴上说得虽好听,谁又知道肚里在想什么?一般的也只会说漂亮话,临到有事,竟是一点也不肯松口的。前儿替老爷去说合件事,也是一点情面不讲,仍然伸手向我要银子。”

    凤姐道:“哪处的衙门不言利?若是给你,定然要比给旁的便宜些,这也算是情面了。”

    贾琏叹道:“可不是?如今早已不是先时的光景,自从许多地方换了人,不但办事再无前时的爽利劲儿,且行动起来也渐渐搜寻着伸手了。老爷却还不信,仍道如先时一般,人家赶着求着来奉承咱们,巴不得出力。总不信人已渐渐冷淡了咱们家,只说是我哄他,想赚他的银子。cao劳一场,不说辛苦,反倒落个贪图老子钱的名声,真是何苦来!”

    呷了一口茶,又道,“至今我也赔了几百两在里头了,皆因老爷不信,竟白白要我担着。若再多办几回事,只怕就要担不起来。”说着,溜了一眼凤姐,又瞅瞅桌上的银钱,摇摇头,重又喝起茶来。

    凤姐千伶百俐的人,先听贾琏一番话,再看他如此神色,心下便猜着了。略想了一想,登时便有了主意。因笑道:“既是如此,多了我也没有,现放着这些,若二爷不嫌少,便拿去罢。”

    贾琏虽有此心,却不意来得如此轻易,当下少不得推辞了几句。凤姐道:“既是夫妻,你一时有不顺心之处我帮着你;待日后我有了不顺心处,你再帮着我,岂不是一样?推三阻四的,反小家子气来。”

    这话极是中听,贾琏遂眉开眼笑地收下了。又不忘奉承一番。瞧瞧挂钟,见时辰已到,还得出门料理事务,方恋恋不舍地去了。凤姐将他送出院门,待回过身来,脸止的笑意已一星儿不见。

    原是平儿侍立一旁,早将这些事都看在眼中,因悄声对凤姐说道:“咱们这位爷也忒贪了。”

    凤姐冷笑道:“他不贪,大方着呢——却是对着外人大方。搜刮了自家人的银子,漫撒到外头去。也罢,权当我花二百两银子,买个耳根儿清静。”

    听到“清静”二字,平儿会意,顿了一顿,因道:“但是不是太急了些?我瞧二爷近来似已忘了那两个一般,提都没提过一声儿了。”

    凤姐沉声道:“若不速速地打发走,难保哪天他又记起来了。这些事上若不防微杜渐起来,眼见着我便要落到我娘那步田地了!还不快趁着他白欠我人情儿,借机做成此事。”

    平儿方要说话,忽然外间丫头进来传话,说王夫人有请。凤姐听了,先不急着走,向着镜中抿了抿头发。又照了一照,见方才些许气恼之色已收得一些儿不剩,这才放下抿子,往王夫人这边过来。

    因数日前海棠便已拜别贾母,回家同亲人暂聚几日,再等日子出阁。贾母跟前儿便需再补上个一等的丫头。王夫人因将凤姐找来商议此事,道:“海棠临去前原是同我说过的,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当年挑她上来便是为了等今日补缺。我瞧着这些年老太太也怪提携鸳鸯的,料来定是她无疑了。故此我先知会你一声,过会儿咱们一道去给老太太请安时,顺道便将此事回禀了。”

    凤姐道:“太太想得很周到,便是如此罢。只有一点,我记得鸳鸯jiejie是独个儿在这里的,她父母兄嫂仍在金陵看房子。依我说,太太等会儿不如一并提一声儿,竟令老太太命她兄弟上来这边做事。女孩儿家身边添个亲人,心中一定,做事定然更沉稳周到。”

    王夫人想了一想,道:“这话倒也是,不过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竟不必惊动老太太,你择日自行了便是。”

    事遂议定,姑母侄女二人便说起过日子的闲话来。凤姐趁机说道:“前儿周嫂子同我再三地说,因她近来上了年纪,腰时常的会疼。后看了大夫,说要好生保养,不能劳累。周嫂子便同我说,想今后换份轻省些的差使。我却愁着她这一去,我没个可靠的人可倚仗,故还请太太帮我劝劝她。”

    原是王夫人比周瑞家的还大了一两岁,也是多病的身子,闻言不觉心有所感,赶紧说道:“你年纪小,小人家不知事,晓不得有了年纪的人,一点子毛病就难受得要了老命,早不比年轻时咬咬牙便能挣过去的光景。她一个老成人,倘或不是真个实在支撑不住,也不会说这种话。”说着便命人去唤周瑞家的过来。

    稍倾,周瑞家的过来了,口里向王夫人问着安、行着礼,眼睛却不住地去瞟凤姐,瞧她可有示意。凤姐只作不见,笑嘻嘻说道:“我因同太太说起嫂子前儿请换差使的事,正要太太替我劝劝叟子呢,不想太太反派了我一堆不是,方明白原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如今嫂子既来了,便同太太说说。若果真不舒服呢,也罢了;若还能支撑着,千万莫要再说个去字。你若走了,我还指靠谁来?”

    周瑞家的原是极之机灵圆滑,惯能体察上意的。兼之又是凤姐手里拿下来的,从此待凤姐便比旁人再添了几分小心,说不得打起十二分的心思来对应着。当下听罢,便猜出凤姐真意来。少不得忍下心疼,堆起笑来说道:“奶奶这是说哪里话来?前儿不过为着奶奶初来乍到,太太见我做事还不算太糊涂,才命我过去帮奶奶一把子手的。现今我身上不好,却可喜奶奶于府中事务早上了手,正欲讨个情儿让我偷些子懒呢。奶奶千万莫要自谦。”

    王夫人听罢,便问她:“果真不好了?如何没听你说过?”

    周瑞家的答道:“原我也没将它当回事,待后来一日日地重了,才晓得厉害。再者又不是甚么要紧事,并不值得太太费心,故而我便不曾提起。如今实是忍不得了,还请太太开恩,令我歇一歇罢。”

    听她说得坚决,王夫人道:“既如此,你日后便不必跟着她们起早贪黑地跑腿。我想想……是了,往后你便侍候着跟我出门之事罢。左右我近来懒动,你也得闲将养着些。”

    周瑞辈家的连忙谢了又谢,不住地说王夫人菩萨心肠儿,体谅下人难处。又夸道二奶奶持家有道,手段高明,太太将家事交与二奶奶,尽可放心的。

    凤姐在旁含笑听着,半晌,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往老太太那边去了。”

    王夫人颔首“嗯”了一声儿,周瑞家的赶紧住了嘴,殷勤服侍着挑帘引让等事。呆呆瞅着她二人被一堆丫鬟婆子拥着走得远了,方重重叹了口气,颤巍巍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