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秦氏
却说宁府那边见黛玉来了,引携着过来拜会过贾珍尤氏等走后,尤氏因见贾母对这外孙女十分疼爱,便同丈夫商议着,意思替黛玉置办一次小宴,以为接风扫尘之意。又可趁机邀贾母过来坐坐,岂不便利? 贾珍听得,因说道:“听着倒也不错,只是这几日天气大冷,两边来回的一走,老太太岂不受了风寒?再者,冬日寒冷,想来无人提得起兴致。” 尤氏道:“爷这话虽说得是,但设若现在不请,难道等得开了春、人已过来住了几个月才替林姑娘接风不成?若依我说,小孩儿家都是爱顽闹的,并不畏寒呢,冰天雪地的反更有乐趣。届时果然老太太不来,也罢了,不过我们捡些炖得甜烂的东西给老人家送去,也算是孝心敬到。她老人家听我们在这边招待了林姑娘,不定更加高兴,比我们好生孝敬了她还强呢。” 这话说得不差,贾珍遂欣然道:“还是你想得齐全。既如此,索性便将她们一干姊妹连带宝玉全部请来,诸般事宜,仍旧劳烦你来cao持。日子定下了告诉我,那天我来打个照面就走。你同媳妇领着她们,无拘无束取乐一日,好教老太太听了高兴。” 尤氏应下,因听他提起秦氏,又笑道:“爷先还说人皆冬日畏寒,不肯往外头走动。我听了倒疑惑呢,究竟爷成日家的支使蓉儿往外头跑,并不曾因日头不好丢下一回。爷既连别家的孩子都心疼,如何自家的孩子反不在意?想来定是爷有了甚穿了不惧严寒的好衣裳,悄悄赏了蓉儿,才放心打发他出去。只是我也是勤勉着替爷cao持这一大家子的,怎的不见爷赏一件子给我穿穿?” 贾珍听得无话可说,只得笑了一笑:“皆因你这当娘的太惯他了,需得让他受些磨练才好。”说着匆匆走了。 事既定下,尤氏捡了日子,问了管家的当日有什么好预备的,一一记下,便往贾母这边过来。向老人家叙了些温寒,便说起欲请黛玉往宁府赴宴之事。 贾母听了果然欢喜,道:“自林丫头过来,我每欲引她散散心,到底开心一回,却因天寒地冻的,我人又老天拔地,耐烦不得。我们太太身上又不爽快,凤哥儿也是成日家忙得走路生风的,不好再去多事。却难为你还想着,特特过来请她。”说着向偎在身侧的黛玉一努嘴,“还不先谢谢你大嫂子!” 不等贾母吩咐,黛玉早上前向尤氏道谢。尤氏连忙推让:“林meimei莫要客气,原是在这边就当在自己家一样,谢来谢去的,没得生分了。” 贾母此时心中喜悦,闻言笑道:“我也正是这个话儿呢——让她谢你,其实不为别的,只是怕你回去想想嫌麻烦,日后又反悔,只推身上不快,竟混过去了。说不得先谢了你,让你不好意思起来,不独不敢反悔了,还倒要尽心cao持起来。” 这话听得合屋子人都笑起来,黛玉也低头抿唇而笑。宝玉一面看她,一面笑问尤氏:“嫂子既已反悔不得,横竖请一人也是请,请两人也是请。再多添我一个,不妨事罢?” 尤氏故意叹气道:“真真老太太是得了道的,轻轻巧巧就将我退路抹消了。”遂一口应下宝玉所言,又说不独请他,还要请他一干姐妹们。再问起邢、王二位夫人得不得空时,贾母忙止道:“她们未必耐烦去,也不消惊动他们,只让你们小辈自在乐呵一回便是。若有长辈在,反不自在呢。”尤氏连忙应了。 *** 过得几日,待天气略略回暖了些,尤氏便备办下席面,又差人过隔壁府上去相请。半晌,果然黛玉、三春与宝玉皆过来了。此时秦氏亦安排完毕,上来招呼客人。 惜春同秦氏最熟,又爱肯时常的过来找她顽。当下相见,便笑着拉她到黛玉面前,道:“快来看看林jiejie,你平日只说我们家的姐妹是难得人物了,再不想天下还有林jiejie这般的标致人儿呢!” 黛玉含笑让过,又同秦氏厮见。她虽先时往这府上来过,将有名人口一一的认了。却因秦氏当日听说弟弟秦钟生病,往家去了一趟,并未得见。回来后因闻说荣府来了位天仙似的小姐,此时相见,便不由暗暗留神打量。 只见黛玉因尚在服中,又是住在长辈家里,衣着素淡之余,也些微有些点缀:脱去青素剪绒面白貂毛衬里斗蓬,露出一身玉色素缎裁就的小袄儿并裙子,只在襟袖间有几道颜色不甚鲜明的纹饰。又因今日往这边过来赴宴,发饰便未用银的,插了一支金厢玉茶花簪,鬓上又另有同套的小花儿金扣子点缀着。耳上一对金摺丝珠串灯笼耳坠,随着黛玉动作,微微颤动着。衬着雪白尖削的一张小脸儿,好不楚楚动人。 这边儿秦氏悄悄打量赞叹,那边儿黛玉因见秦氏凤流袅娜,不免也多看了几眼。其衣饰鲜明华丽之处,却也不曾在意。直至秦氏向她见过礼,又往旁去招呼宝玉,行动间莲步摇曳,风姿别致;往她脚下溜了一眼,见她穿了一双香木杏叶高底鞋,方轻叹一声。 此时众人或忙着与尤氏等说话儿,或打量今日座次,唯有探春仍站在黛玉身畔,听见这一声叹,不由问道:“林jiejie可是想起什么事了?” 黛玉见问,并不隐瞒,道:“因方才看见扬州那边的样子鞋这里也有,未免诧异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三meimei,府上的奶奶们,可都是穿那种鞋子?”说着向秦氏方向看去。 探春跟着看了一眼,摇头道:“也不是。凤jiejie就不肯穿呢,说穿起来虽然好看,走多了路却要脚疼呢。” 闻言,黛玉笑道:“确是如此。还在扬州那边时,我也曾听穿那鞋子的人抱怨说中看不中用呢。依凤jiejie的爽利性子,又需得日日cao劳着到处奔走,难怪不肯穿这鞋。” 无论何朝何代,女孩儿们说起衣饰风尚总是极有兴致的。探春听黛玉说起这鞋原是扬州之式,不免大感兴趣,便问可还有其他样式的。黛玉道:“姑且不论鞋面用的缎子和其他缀饰,这鞋却是在底上作功夫呢:用上好的香樟木制底,在外为外高底,除杏叶外,尚有莲子、荷花等等好几种花样儿;在里为里高底,叫作道士冠;平底的便一律只称为底儿香。”
探春听了笑道:“难为这些商人,一双鞋上也要翻出百般花样儿来生钱。” 黛玉道:“可不是呢。先时听我家里人说,这鞋在本地便是极贵的,唯有高官贵人或极富的盐商才舍得买。更不消说物离千里,拿上京来,想来价钱更是翻了几倍。原也只有你们府上这等人家,才受用得起。” 两人正说着话,不想宝玉过来,因见她二人自顾自谈笑,总未曾看见自己,不免起意要吓吓人。转到背后,方欲出声,却听见她俩原是在说女鞋之事。宝玉于这些事务上总是肯分外留心的,听了半晌,早忘了先前的心思,只向探春说道:“三meimei,你手艺好,也替我作双精巧鞋子,如何?” 探春总不喜他摆弄这些细致东西,遂道:“二哥哥,男子穿的鞋履若讲究起精致花巧、同女孩儿家的东西一般,便该成戏台子上的东西了。再者,与其有功夫讲究脚上踩的,不如作个随身戴的,如何?” 宝玉瞅瞅身上的物件,道:“我这荷包也用了一季了,原说开春时再换。三meimei,意思你竟替我绣一个?” 听罢,探春道:“我那一手乱刺混插的针线活儿,若是无可奈何之时,倒可以充充数。但现既放着国手在此,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宝玉忙问是谁,探春遂向黛玉一努嘴:“林jiejie随身戴的荷包扇套,皆是自己绣的呢。你看那精巧细致还了得,又是江南的新鲜花样子。二哥哥你果然想要好的,只管向林jiejie去求罢。” 其实早先儿宝玉便时时留神着黛玉,如何不晓得她随身佩物虽然颜色素淡,精细处却皆不比进御的差。只是因自家上次在她面前发作了那一回后,黛玉每每的总远着自己,往往不及使出软款作小的功夫,便先走开了。不免深以为恨。正待设法儿同她亲近时,忽得了这个契机,如何肯放过。忙赔笑向黛玉说了几句温软话儿,求她扇套一看。 黛玉见他如此,只得解下与他看了。再问起话来,也一一的答着。又禁不住宝玉再三打揖苦求,只得答应,为他作一个荷包。 旁边尤氏见众人齐至,早命人奉上七宝擂茶,又现从蒸屉里拿出的香芋橄榄等装了盘呈上。又说:“你们姊妹几个暂先吃些小食,中午咱们吃羊rou锅子。想吃甚么菜蔬,先说来与我着他们料理预备去,到时咱们好下汤涮的。” 因见宝玉同黛玉说个不住,遂走过来笑着拉起黛玉,道:“你们兄妹两个,有多少话儿家去说不得的,现下还是先顽罢。”又向站在旁边的探春说道,“探丫头也莫只管袖着手在那里笑,快过来同你meimei商议商议,要顽博戏还是猜射。一应东西道具,都是现成齐备的呢,只管拣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