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话 血溅大年夜(二)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烛火突然全数熄灭,一个黑魆魆的人影从房顶跃下直窜进来,手中擎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直扑谷元亨而去。 四周尖叫之声顿起,有几个胆小的丫头,已经给唬得涕泪横流抱做一团,霎时间,原本就不大的堂屋里乱得好似一锅粥。 姚织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全身像是被雪水冻住了。那人影全身包裹在黑色的夜行衣中,看不见他的面目,可是,那颀长的身形却怎么瞅都眼熟。还有方才窗外那一声爆喝,那低沉的,带着一点沙哑的嗓音…… 大乱中,有人从旁拽了她一把,将她拉出紧紧挤作一起的人堆,并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便轻巧地默默闪了开去。她木呆呆地往来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眼睛里只能瞧见刀剑的冷光在室内闪烁,耳中只能听见谷元亨杀猪般的嚎叫,脑袋里却是嗡嗡隆隆,什么也想不清楚。 庄上的家丁护卫四下奔窜,却似乎根本弄不清该往哪边跑,不是你撞着我,就是我撞着你。姚织锦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不敢动,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那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但又如一辈子那样漫长,终于有人哆哆嗦嗦重新点燃了烛火,姚织锦缓缓转过脸,透过人群闪出来的那道缝隙,她看见谷元亨倒在血泊之中,一把长剑插在他的胸口,鲜血溅在地面和窗棱上,看起来,好像已是没气了。旁边,何氏像是傻了一般呆呆站着,脸色惨白,徐淑宁“啊”地发出一声大叫,捧着肚子栽进了椅子里。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寻红鲤,没花多少工夫,就看见那女孩儿远远站在门边,冷着一张脸,眼睛死死地盯着谷元亨。 ================================ 谷元亨死了,他的亲弟弟、润州太守谷元筹连夜赶到黑凉村。兄长在大年夜被刺杀身亡,他又惊又怒,立即将里正找了来。据说凶手在逃离时被一个家丁一刀砍中了左肩,谷元筹便下令在整个黑凉村展开搜查,尤其注意那些身上有伤的年轻男子,誓要将那贼人活捉回来。 拂云庄上下一片惊惶,所有家丁下人有如惊弓之鸟。至于各位主子,何氏在谷元亨死后便一直呈现不吃不睡的呆傻状态,谢天涯来看了几回,该施的针施了,凡是能用得上的药,也都一一拿出来给她尝试,终究是作用不大。庄内大小事务皆由谷韶谦领着赵广易暂时照管着,姚织锦一直守在徐淑宁身边——经过这番惊吓,她小产了。 红鲤倒像个没事人一般,照常在房内伺候着,仿佛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到得第三日,庄上终于算是平静有序了一些,丫头们也纷纷得以回房歇息。姚织锦在徐淑宁房中守到半夜,等到梨花起来换了她的班,便回到丫头们的房间。爬上床闭上眼睛,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索性将大年夜那晚,某人塞进她手中的东西又打开来。 那是她的卖身契,离开姚家当天,她在上面按了手印,便从此再没见过,如今,又回到了她手中。这一切就像是梦一样,她知道,现在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离开这里,从此与谷家全无瓜葛,重新做个自由人。可她更加明白,至少眼下,还不是时候。 好不容易终于有了困意,正朦胧欲睡,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了她的胳膊上。她睁开眼睛,就看见红鲤坐在她床边,见她醒来,无声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姚织锦也没有说话,起身披上袄子跟出门外,在一棵大树后头停下脚步。 红鲤垂着头在原地站了许久,不知在思量什么,过了好半天,忽然道:“我要走了。” 风很大,她一开口,声音就被风声淹没了。 “嗯。”姚织锦点了点头。 “你就不惊讶吗?” 她抿了抿嘴唇:“我知道是你们。我虽然没看到他的脸,却对他的声音很熟悉;而你,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在你把卖身契塞给我的时候,我闻见了。” 红鲤动了动嘴巴,忽然自嘲地一笑:“我还想着,闹了这么一出,你个小丫头不知会吓成什么样,没料到你竟如此冷静,倒是我小瞧了你了。只是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姚织锦低头想了想:“三哥哥如今在哪里?” 大年夜晚上,她一眼就认出,从房顶跳下来杀死谷元亨的所谓“贼人”正是凌十三。他们明明没见过几面,但那身影却像刻在她脑子里似的,怎样也抹不掉。 “我……我不知道。”红鲤的脸色愈加凝重,“我和他约好了在村外的破庙里见面,这两****每天都过去,他却始终没出现。听说他受了伤,我放不下心,一定得去找他。” “你们……” “我叫凌燕,凌十三是我哥哥,本名叫凌鹰。” ========================== 十三年前,谷元亨在京城已小有名气,人人都道他是靠着岳家发迹,往往忘记了,他更是以巧取豪夺而闻名。 当时,凌鹰和凌燕两兄妹随着父母在京城开着一间酱园子,谷元亨看上了那处地方,先是想出钱买下来,见凌家不愿,便生了歹心,纠集一群打手见天儿地跑去闹事,最终将地契抢了来。不仅如此,他还看上了美貌的凌家夫人,趁着凌家主人不在,对其百般利诱,那凌夫人始终不肯,被他一发狠,用枕头捂死在了床上。 “当时我只有两岁,谷元亨来时,奶妈抱着我藏在了储物房里,哥哥见他欺负娘亲,冲上去咬了他一口,被他一刀砍过来,在眼角留下了一条伤疤,事后他便扬长而去。我爹爹回家才发现娘亲出了事,本想报官,谁料谷元亨的岳父以势压人,官府不单不受理此案,还将我爹打了一顿,过了不上半年,也郁郁而终。自那时起,我和哥哥便过上了流离的日子。”红鲤低着头,小声而清晰地道。 姚织锦心中受到极大的震动。她早就隐约觉得红鲤和凌十三相熟,也知道他们有事情瞒着自己,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被谷元亨害得家破人亡,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许久方道:“你们一直就在计划报仇的事?” “没错。”红鲤点点头,“这些年,为了报仇,我和哥哥不知吃了多少苦,常常吃了上顿便没下顿,动辄还要看人的脸色,实在苦不堪言。哥哥十岁那年,带着我从舅舅家跑了出来,他拜师学艺,几乎每一天都弄得伤痕累累,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至于我,等我到了八岁,哥哥亲自找人牙子将我卖进谷家做丫头,为的就是能和他里应外合,亲手杀掉仇人。我在谷府呆了整整七年,想过各种办法,无奈谷元亨知道自己仇人众多,在身边安排了许多打手家丁,我哥哥孤身一人,实在不好下手。这次来到拂云庄,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终于……终于是成功了。我现在只担心他不知伤势如何,会不会有危险。”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将事情草草带过,但姚织锦知道,这其中的辛酸,一定是她无法想象的。她碰了碰红鲤的手:“别担心,三哥哥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红鲤苦笑了一下:“说起来,我们两兄妹跟你还真算是有缘分,许是因为皆被谷元亨所害的缘故,同病相怜,使得哥哥对你十分关心。他时常在谷府外流连,我总会想法子和他相见,你进府没几天,他就找到我,让我尽可能的照顾你,那条带铃铛的手绳,其实,也是他给你的。” 姚织锦讶异地张大了嘴巴,她没想到凌十三在背地里竟为自己做了那么些事,她居然还一直觉得他面冷心冷!她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块儿似的,眼睛一阵发酸——凌十三到底在什么地方? 红鲤长叹一口气:“多说也没什么意思,反正,我的事全部都告诉你了。如今谷元亨已死,你的卖身契,是我们离开谷府来拂云庄之前,我从他书房偷的,现在也已经还给了你。你若想做个自由人,随时都可以,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你现在走,就不怕引起谷元筹他们的怀疑?”姚织锦担忧地问道。 “这两天人心惶惶,好多丫头下人已经商量着要不要趁乱离开。谷元亨这棵大树倒了,以后谷家的日子,也不见得会有多好过,我跑掉,他们未必会放在心上。再说,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我必须找到哥哥。你呢?” “我……”姚织锦犹豫了一下,“我要走,但现在不行,还是等风波过了稳妥些,否则,我担心我爹和大伯会受牵连,毕竟,他们和谷元亨也有恩怨,我一跑,说不定就有人会怀疑到他们头上去。退一步说,无论如何,大奶奶对我总算不薄,她现在那样,我留下来照料,也是理所应当。” “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你,我连夜就走,你若有天打算离开又不想回家,可以来京城,找到哥哥,我们就会回去的。”红鲤握住她的手,“锦儿,我能帮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就全看你自己了。” 相处了大半年,说分开就要分开,姚织锦心中别提多难受,脸上却又不愿表现出来,惹得红鲤更添伤心,只淡淡道:“我都记下了,我会去京城找你,一定会。红鲤jiejie,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 “凌家兄妹在这世上早已死了,今后我仍是红鲤,我哥哥也只是凌十三。”说完这句话,红鲤转身就走,只不过一忽儿的功夫,便消失在呼啸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