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似是红楼在线阅读 -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赠鞭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赠鞭

    “又是一天消磨过去了啊……”

    宝玉换了衫子,歪身斜躺在榻上,过于柔软的绣金盏菊靠垫,舒服得酥化到了骨头里。几案上放着几本才从司命那儿拿来的册子,宝玉随后翻了翻,里头好几页记载的都是近来凤奚在人间声色犬马的艳情史,无非是凤奚多么多么的辣手摧花,人间界哪几个不可多得的姑娘身心俱陷,又哪几个白痴男人为其美色所惑,满纸桃色消息,读来无趣。

    宝玉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一下窗外,潇湘馆门前,怜水正和一个老妈子靠在栏边聊天,那老妈子看着眼生,好像是先前宫里赐过来的李嬷嬷。潇湘馆那头屋内的窗户亮着,屋里点了灯,却无人影,宝玉估摸着黛玉还没回,又拿起手里的册子翻了起来。

    神瑛生来畏寒,最初的年岁里,独身放荡惯了,不去在意就不感到寒冷了,可后来在绛珠在一起,这个畏寒的毛病越来越让他在意,以至于这辈子托生成贾宝玉后,虚寒症的毛病也一并带了下来。以宝玉的性子,软榻向来都是对着屏风,置于屋内最昏暗最温暖的地方,以他的性子是万不可能临床放置的,就这么一会儿,纵使一身神力,总归是rou体凡胎,秋风这么一吹,还真有些凉意,可又舍不得关窗,只得吩咐晴雯送来一件薄衫搭着。

    “二爷,你这么搭着可不是个事儿,八成玉主子还有一会儿才能回呢,你还是进屋去看吧,人回了,我叫你。”晴雯看不过去,在一边劝道。

    “你下去吧,不碍事的。”宝玉垂着眼皮,掀了书页,不甚在意的样子。

    晴雯看劝不动,无奈之下折回去拿了床小被给宝玉盖着,想了想仍旧不放心,又泡了杯热茶在一边放着。

    立秋以后,不日就是七夕节,像这样的节日,正经的闺中女眷是不惯过的,老一辈的像是贾母,不过图个热闹,叫了大观园内几个小的,赐了新衣让换上,在庭院里摆上些瓜果小物,几个姑娘一道乞巧穿针。

    今年的七夕节,正值老太太听闻叶少闹出了金屋藏娇的丑闻,怜黛玉命苦,乞巧的事就一并作罢。

    那天晚上,宝玉为了避开宝琴,借口甄少有约,一个人跑了出去。街上市集庙会都是被月老那老儿拼凑出来的眷属,痴男怨女、欢喜冤家无数,宝玉看着闹心,手下大小商铺,七夕前后又是人满为患,生意上实在没什么好cao心的,便一个人回了怡红院。本抱着一个人翻着账本度过,听到爆炸声,外面喜庆地放起烟花,他依着窗棂嫌仰头望着脖子疼,索性低着头看池里的倒影。

    后来,水中烟火的影子,看着实在像是晕开来的彩色泪珠,想来是心境不一样,只觉得大煞风景,待得期期艾艾地抬头,冷不丁发现从窗口能望见对面潇湘馆的全貌,从此吩咐晴雯将软榻**了靠窗的位置。

    这次司命的册子出奇的无聊,宝玉翻了没几页就扔在一边,专心盯着潇湘馆窗角那一片翠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宝玉打盹的同时,专供十一公主溜出宫外逍遥的轿子停在了大观园门口,提着孤盏宫灯的宫人毕恭毕敬地在一遍提醒轿内人,而后掀开轿帘,待一旁的紫瑰牵了人出来,问候一番得了赏银才喜滋滋地离去。

    黛玉今晨进宫早朝,跟十一公主告了假,回来后任凤姐一番拾掇,巴巴地赶去赴水云之约,期间莫名其妙地和宝玉置气,什么都没顾上和水云说,又急匆匆地赶到宫中陪公主去了。

    今上钟爱的十一公主正是花般的年华,在深宫之中甚是寂寞。

    “小十一从小和众皇子一块长大,性子刚直,除了宁妃外,鲜少有合得来的女性玩伴。她既喜欢,爱卿便多陪陪她吧。”

    此为圣上的原话,是以黛玉自打成为公主的陪读,功课没教多少,倒是成天变着法地陪十一公主玩乐了。

    下午公主起了练武的性子,拉了黛玉换上武装就去了皇子们平日习武的练武场。黛玉知十一公主是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见过公主与那些老将军用碗拼酒,撸袖划拳,却从来没见过十一公主的武艺。

    黛玉的记忆中,从前她还是蔓珠的时候,惯用长鞭,便以为像十一公主这样美貌的女子,应该也是爱使长鞭、长剑之类挥起来灵动的兵器。所以当十一公主再次出现在习武场上的时候,黛玉再次吃惊于这位公主殿下的乖僻,小十一一抬手就从腰间抽出一双斧头来。斧头狰狞而华美,从大小看来应是小斧,斧柄仅有尺余,斧刃甚小,冒着冷光,并不如外形所见,斧刃十分锋利。

    小十一轻抚爱斧,侧脸对后面的黛玉笑道:“这双斧是我心爱之物,你可看好了。”

    言罢,虎虎生风地耍了起来。劈、砍、剁、抹、砸、搂、截,一套动作舞动起来显得粗犷、豪壮,却一点都不像普通大汉使斧头时笨拙,反而显出劈山开岭的威武雄壮之姿。

    耍到尽兴处,小十一招来几个陪练的侍卫,一对一地过起手来。平日里看十一公主玩香、喝酒、养尊处优,一番车轮战下来,一点也不吃力,且还有愈演愈烈,愈加兴奋的架势,小十一乍看大开大合的招式,出奇的应变自如,没有任何破绽,让对手完全找不到进攻的空隙。

    “叮”一斧头劈下最后一名侍卫的剑,小十一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汗,白嫩的瓜子脸红扑扑的,比涂丹艳上三分。

    小十一擦了擦脸上的汗珠,一转头发现黛玉静静地站在习武场的边缘,眉宇间一片淡然的表情,眼中却有种奇特的神色,迷离而危险。

    “黛玉要不要试试?全当锻炼身体。”小十一笑着从武器架上扫过,目光一一略过长剑、大刀、双戟、长枪,棍棒,最后终于选定一根红银两色的长鞭递了过去。“这玩意儿杀伤力不大,你尽全力挥挥,看能不能挥得起来。”

    黛玉接过长鞭,轻轻一挥,只听一声鞭响,空气炸裂,地上灰粉飞扬,灰色的板砖上生生出现一道细长的鞭痕。

    襟袖生风,执鞭而立,再转眼,还是那个盈盈而笑的林黛玉,只仅仅多了一根软鞭,就让人觉得她全身都溢满了飒爽快意。

    “倒像个孤高的王。”小十一喃喃出声,瞧着黛玉好奇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鞭子,似乎以嬉笑的心态随手挥了几下,每一鞭都非常精准地抽在一边用来练习的木桩上,而后,黛玉将木质的把柄那么灵巧地在手中转了转,鞭子就像突然活了一般,听话地缠绕在木桩上,鞭身绷得僵直,就在小十一盯着木桩,真的以为黛玉要发力将木桩扯断的时候,黛玉却是一撒手,鞭子软了下来。

    小十一不明所以的看过去,只见黛玉一脸莫名的诡异感,仿佛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做到方才的地步,左右摆弄了一下鞭子,而后求证般的看向小十一。

    小十一连忙摆手道:“我可没动什么手脚啊,你是不是先前有练过?”

    “没……”黛玉否认到一半,突然想起蔓珠那么一遭,联想起自己最近的变化,改口道:“以前在姑苏的时候,父亲曾经请了个师傅教过一些。”

    “是嘛,我还以为你父亲是一心想把你**成名门淑女,大家闺秀呢?”

    对于十一公主的话,黛玉笑而不语。其实她的父亲的确是想把她教成有教养,能与丈夫有共同雅好的大家小姐的。只是她天生反骨也说不定,私心里一直想成为小十一那样潇洒任性的人,近来她越来越像前世那个蔓珠,连带着习性本能都有了变化,虽不知这些变化是好是坏,但她心而向往,说句甘之如饴也不为过。

    回寝宫的路上,小十一对黛玉道:“我们这些皇子皇女到了一定年纪,都会被父皇问及一个问题,前几日,七哥也被叫去问了同样的问题,你可想知道这是个什么问题?”

    黛玉以为这是皇家的忌讳,秉着不想趟这趟浑水的心态,开口道:“殿下……”

    “无碍。”小十一罢手打断黛玉道:“作为侍读,黛玉不就是应该教我些学问的吗?父皇问的问题是,何为王者?黛玉今儿不妨跟我说说王者之道吧。”

    小十一话尾拖着淡淡的惆怅,往日明艳的脸这会儿都带着疲累,黛玉知道十一公主虽面上看着无比爽朗的模样,其心思却是讳莫如深的,先前在练武场一番发泄似的举动,就已经说明她今天不太对劲。

    “殿下是有什么不痛快的吗?”

    “唉,父皇那老头子和七哥问过话后,就来找了我。还一脸心有戚戚的表情说,我们家小十一要是个男儿就好了。”说到这,小十一美好的脸突然阴沉下来:“必是老头子一心认定的继承人回答得不合心意了。哈,哈,如今我如此胡作非为还能肆无忌惮盛宠不衰,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女儿身,女人始终是不能继承大统的啊!”

    “殿下!你太过激动了。”黛玉将小十一拉进寝宫,关上大门,屏蔽左右后问道:“当初殿下又是怎么回答圣上的呢?”

    “我怎么说的?我好像说,若为帝王,必让天下人为我倾倒,为我效忠,为我之愿而牺牲,我想做的是万千人敬仰的王啊。”

    仿若往日种种都在一个“啊”字中噎得不能自已,憋闷着,在这深宫中却不能轻易地一吐为快。

    在金陵,只闻当今的十一公主放浪形骸,任性享乐,却不知当今的十一公主也曾有如今这样颤抖着喑哑的声音,如此不甘心的一面呢?

    叹息一声,黛玉轻轻扶上小十一颤抖的双眼,盖上她的眼睑,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说的是帝王之道,而圣上问的是王者之道,是耶非耶?殿下心胸洒脱,英姿高贵,早已让世人心醉神迷,早已是王,又何苦如此耿耿于怀呢?”

    “你说这就是王?”

    黛玉将手拿下,对上小十一一双怀疑的眼道:“圣上估计是想告诉殿下们这点吧,这只是做人的道理,而圣上如此宠爱殿下,想必也是因为殿下最具备称王的品性吧。”

    黛玉走到博山炉边,打开重伤搁着的香盒,从中夹出香丸,将它们细细隔火熏热了,银炉上慢慢升腾起云雾,小十一靠在靠垫上,黛玉待对方平静下来,亲自端上一杯花茶,安安静静地等着在一边。

    良久,小十一开口轻声问道:“黛玉是如何理解为王之道的呢?”

    透过长长垂落的纱幔,支架上摆了一件**纹的美丽深衣,海棠色的连理带拖在地上。黛玉在重重的香气中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笑得明媚:“我是为了我的心,只为我自己的人吧。最近反而觉得活着,就要笑得比别人更欢,怒得比别人更盛,说是孤高也好,极端也好,不快活不随心,怎么对得起这世走一遭呢?”

    “果然是个妙人儿。”小十一摇头笑得无奈。“让你这么个人才成天陪着我玩耍,倒是浪费了。”

    黛玉轻轻掀开炉盖,香气中是如远山般的忧艳容貌:“陪在殿下身边要比混迹在文武百官中轻松得多了,我只盼殿下不要厌倦嫌弃于我,让我可以一直过着这般悠闲的日子。”

    “呵,呵呵,你放心,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味的,又怎么会轻易地放过你呢。”

    小十一的语调带着懒散的笑意,就连平日摆出的高贵姿态都懒得维系,轻执着黛玉的手像个孩子般狡黠。

    黛玉回到屋中歇息时已是深夜,紫瑰进来时将公主临行前赠与的锦盒放在桌前,黛玉将之打开,躺在里面的赫然就是她今天下午使的那支银红两色的长鞭。

    将长鞭拿出挂在床头,一转身便发现放在房中的绿翘琴,黛玉突然就想起从前母亲跟她说的,住在宫里的人都是冷清冷心的人。可细数与她有过交集的一众皇家子弟,诚如北静王,东临郡王,十一公主,他们每一个似乎都不是会因为自身权势地位而疏忽自身情怀、温柔的人,也许就是因为这点,纵使自己由于他们的缘故被牵扯进这样那样的事里,她也从里没有后悔过与他们的相识。

    “二爷!二爷!您醒醒……”怡红院里,晴雯显然是看见黛玉回来了,正试图唤醒睡着的宝玉。

    “嗯?”

    宝玉被晴雯唤醒,半睡半醒间看了眼对窗,正好就见着黛玉挂东西的身影。仗着一身神通,自然看清楚黛玉手中拿的细长之物是根鞭子,下意识的皱了皱眉:“送什么不好,送根鞭子,以后生起气来,搞不好又是一番伤筋动骨。”

    晴雯心下认同,“狗腿”地提议道:“要不您再找祁耶帝君备点疗伤的灵药?”

    宝玉一个“你太天真”的目光凉凉瞥过去,待潇湘馆那边灯火一熄,将身上搭着的东西一股脑扔了过去,交待了句“明儿送小诺上山”后,关上窗,径直去里屋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