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探情
宝玉卡在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偏贾母与贾炬说了半天，贾炬连松口的意思都没有，贾母的拐杖咚咚敲得直响，宝玉烦得直想拿头往凳子上撞。 旁边的矮凳上正放着他刚刚脱下的袍子，宝玉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猫在角落的晴雯，而后用下巴指了指他的袍子。 晴雯接到宝玉的暗示，眨了眨眼睛，下一秒就明朗地笑了起来，那眼里促狭的意味太过浓重，不是幸灾乐祸打算袖手旁观还能是什么。 看来晴雯这丫头是打算坐等唱戏了，宝玉不禁幽幽地叹了口长气，垂下细长的眼，只等贾母能够尽管说服贾炬。 宝玉薄薄的唇角抿成了一道俊美的弧线，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此时并没因为眼神没有焦距而显得呆滞，反倒因此减了几分清冷，又添了几分柔软。 而这点在众人眼里看来，无不痛心，在场的都觉得是贾炬下手太重了。瞧吧，平时看着挺明艳的一孩子，都给打蔫了。 正一心一意地反着呆，耳边传来一阵动静，宝玉一惊，下一刻便感到背上一凉，一件袍子就这样披在了他的身上。 “外甥女，我和你外祖母正说话呢，你来了即是客，有些事就不要搅合了！”贾炬的说话声带着怒气。 宝玉视线一转，知贾炬这话没顾虑黛玉的面子，明显说得重了，八成里面还有迁怒的成分，忍不住脱口而出：“父亲。” 可他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出口，黛玉就抢先一步上前给贾炬行了个礼道：“舅舅，侄女知道我不能插手您的家务事，宝哥哥必定是犯了大错，您才会这般生气，只是前些日子宝哥哥还病着，舅舅这样教训他，不说宝哥哥受不了，就连舅母和老祖宗都要跟着伤心，这一个年却是过不下去的。不若等过了年，宝哥哥养好了，舅舅再怎么处置他都行。” 黛玉一番话说得众人一愣，连宝玉都是愣了愣，心下叹息。 唉，他家的姑娘啊…… 今日在书房里的都知道宝玉逃婚的事，可黛玉却是“不知情”的，所以宝玉这次挨打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不如说还有些莫名其妙。然，除了王夫人和贾母，偏偏又是黛玉上前求情。 贾炬深深看了黛玉一眼，没有说话。 贾母一把将黛玉拉了回来，冷笑道：“玉丫头，你莫要管你这个舅舅了，他连我这个婆子的话都不听，你们求了也没用！” 贾母瞥了一眼贾炬，道：“我说了这么半天，你也没拿我当一回事，罢了！这是你的儿子，该怎么样我管不着，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俩，别说过年了，不如我们赶早离了你，大家都干净！” 说着，就命人去备办轿马，打点行李：“我和你太太即刻回老家去，至于你儿子，随你打死就是。” 贾母拉了王夫人就要走，下人只得干应着，黛玉还想再劝，奈何被贾母攥紧了，也一道往外面拉去。 贾炬听贾母所讲越发不像，忙跪下叩求认罪：“母亲如此说，贾炬无立足之地，儿子不打他便是，母亲息怒！” 贾炬跪着求了半晌，众人东一句西一句地劝，好歹是让贾母消了气作罢。 王夫人记挂着宝玉，听贾炬饶了宝玉，忙去看宝玉，掀了袍子的一角，这下细看，里衣都被浸成了血色，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哭着就要去解宝玉的汗巾。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宝玉哪敢让王夫人脱了自己的衣裳，只得握着王夫人的手，柔声安慰道：“我没事，母亲莫要伤心，真的没事。” 王夫人听了，反而哭得越发厉害：“你这不争气的，早知今日，何苦呢……” 丫头媳妇要上来搀宝玉起来，凤姐先前一直被李纨拦着，这会儿再忍不住骂道：“这些糊涂东西！不睁眼悄悄，打得这么个样子，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拿春凳给抬出去。” 贾炬这会儿瞧了一屋子哭哭滴滴的，自知下手重了，在这呆着也是惹贾母生气，干脆退了出去。 众人进去抬了春凳，宝玉就这么被抬着进了贾母的屋子，不一会儿，贾琏去请了大夫过来，给宝玉治疗后，吩咐了几句，贾母就命人将宝玉抬去怡红院，这么乱了半日，众人才渐渐散去。 宝玉后背上有伤，趴在自个儿床上，待众人都走光了，才睁眼就见晴雯站在床边，一脸笑意地将被子盖在他身上。 晴雯看清宝玉的表情后，立马就嬉皮笑脸道：“爷，刚才老爷气成那样，我人微言轻的，上去肯定添乱。” 晴雯摸了摸鼻子：“其实，让玉主子看到，没啥好丢人的，她不是心疼你，还为你说话来着……” 说着说着，晴雯便熄了声，越发感觉身上的冰冷视线如芒在背，怕被某人再给掀出去，忙关好门，退了出去。 这么着就到了晌午，宝玉半睡半醒之间感觉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甫一睁眼，就看见床幔被一截青葱般的玉指从中间掀开，微光打入床幔的缝隙，在他腿间的锦被上洒下一片金黄。 “饿不饿？”他家的姑娘坐在床边问得十分稀松平常。 宝玉一笑，垂眼就见黛玉端了一盘山药酥放在床首，自顾自地先拿了块咬了一口。 宝玉也拿了块酥饼吃，瞧着黛玉吃得慢条斯理，速度慢得不可思议，他吃了三块酥饼，才见黛玉拍了拍手，踱步到桌边端了一杯茶过来。 “喝茶吗？”黛玉问。 宝玉刚准备答话，抬眼就见黛玉揭开茶盖，就着喝了一口，接着皱眉看着他，有些惊愕地道：“你怡红院里连一点子好茶都没有了吗？” 宝玉叹了口气，缓缓才委屈道：“哪有这样落井下石的。” “落井下石？”黛玉瞪了宝玉一眼，又亲自倒了一杯茶给他端过来，冷声道：“我若是落井下石，方才就该劝舅舅把你这笨蛋打死省事。” 宝玉捧着茶盏怔了怔，之后就有些懊恼，他十分觉得自己完全就是被她拿住了，虽是有些无奈，倒也乖乖地将手里的茶喝了。 “说个笑话给你听听。”收拾了茶碗，黛玉像是突然兴起般这么说。 宝玉往里挪了挪，让了块地方出来，黛玉就势坐下，开始说道：“方才老祖宗刚吩咐人将你送走，薛家就过来人贺节，你猜猜是谁来的？” “薛家大爷？”宝玉笑问。 “他可丢不起那个人。”黛玉嗤笑，觑了宝玉一眼道：“是你宝jiejie亲自来了。” “老祖宗让人进来了？” “没有，老祖宗正在气头上，当即就让人把门关好了，不让人进来。不过，凤jiejie二话不说，顶了个大肚子就杀到了门口，一番话直接把人给说了回去。” 对于凤姐带了球杀伤力还如此之大这件事，宝很是清楚，见黛玉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还是顺着往下问：“凤jiejie说了什么？” 黛玉拉长了声音，宝玉听着还真有几分凤jiejie的风范，只听她眸光向下睨着道：“薛家meimei的心意我们老太太领了，只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薛meimei喜事临近了，我府上宝二爷近来是不好的，请meimei进来，还不惹你一身晦气，这不，就让我这个有身子的，来沾沾meimei的喜气。薛大爷也真是的，姑娘家的不知道避讳，做长辈的怎能让你一个人就过来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您是偷偷来奔嫁的呢，传出去，不好，不好。” 黛玉笑着往床上靠了靠，攀过去凑近宝玉，一脸笑意忍也忍不住：“末了，凤jiejie居然还加了句‘哎哟，我给忘了，meimei你就算奔嫁也得去甄府奔去，来咱们荣国府干什么，看jiejie这张嘴，凭白给meimei的名声添污，该打。’呵！凤jiejie生怕来往的人听不见呢，在大门那里，声音别提有多大了，就是琏哥哥在一边拦也拦不住，听下面的人说，一块来的几个婆子，当场脸就黑了，抬着你宝jiejie一刻不敢耽误地往回走，凤jiejie这次算是给了薛家个没脸。” 黛玉这么开心地与他说话，宝玉只觉得是久违了，看她趴在自己身边，嘴角上扬，心里欢喜，跟着笑。 “你傻笑些什么，你宝jiejie都给欺负了。”黛玉突然板了脸问他。 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宝玉心下叫冤，面上却挑了眉问她：“那你又笑的什么？” 宝玉话刚问出口，黛玉就敛了笑容，直起身子，低声说道：“自然是这个笑话好笑。” 若是站在荣国府的立场上看，这自然是一则笑话，若是站在宝钗的立场上，不就是欺负了。 黛玉的声音明白，坚硬。 宝玉抬头看她，恁地心头又是一烫，伸出手，爱恋地抚着她皱起的眉心，眼下方悔恨自己当初年少不知事，居然就留下这样一笔风月债。 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现下着实悔得紧。 宝玉正懊恼着想了无数个法子讨得眼前人再复笑颜，突然，黛玉从他身侧起身，坐在床边的圆凳上。 只听珠帘一阵叮咚作响，王熙凤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凤姐瞧见屋里的两个人，展了笑容，打趣道：“方才太太还在找你这丫头呢，不想你倒跑这里来了。” 凤姐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黛玉忙扶着她坐下，凤姐扶着腰，慢慢坐下，看黛玉那副忧心的小模样，苦笑着道：“眼看肚子越来越大了，行动也没往日利索，成了，meimei喲，你快些搬了凳子过来坐吧，我就是有再大的面子，也不敢让你这朝廷命官来服侍我。” “凤jiejie身子不便，有什么事打发了人来就行了，何必还要辛苦走这么一遭，指不定琏哥哥在后面怎么编排我呢。”宝玉瞧凤姐的肚子估计不要多久就要生了。 “你个油嘴滑舌的，被打了还这么能折腾！”凤姐没好气地瞪了宝玉一眼，“你以为我愿意来你这一趟啊，叔父这次饶了你，还不是因为老祖宗心疼你，可你终究还是有错处的，阖府上下，谁也不敢也不能来你怡红院，我还不是因为肚子里这个，才能勉强过来看看你。” 凤姐说完从兜里拿了个药瓶出来道：“这瓶子东西是老太太从元妃娘娘那儿求来的，这几日擦了药就好好歇着。”一面又指了指桌上的食盒：“嘿，你这伤，伤得正正好，大过年的，是不能吃什么荤腥了，凤jiejie给你开小灶，你便陪着我这个孕妇吃些清淡的吧。” 凤姐一番话说得异常欢乐轻快，回头看了眼坐在一边的黛玉，心道：这两个人也不知闹些什么，前阵子还弄得跟陌生人似的，眼下一个受伤了，一个便巴巴赶来看望了，到底是和好了吧。 凤姐这么一想，站起身道：“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肚子里的比你这个娇贵，我回去歇着。” 见黛玉要起来送，凤姐按着黛玉的肩让她坐下：“你别送了，床上这小祖宗是个闹腾的，虽然活该，大过年的，被打成这样，怪可怜的。我们这一众小辈里，就你一个来府的贵客才能来看看宝玉，怎么说也是打小一块玩大的，平日里多来看看他，有什么，能照看的就帮着照看点，再不济，陪着解解闷也是好的。” 黛玉点头答应着，宝玉在床上听着，眯着眼笑了，想起凤姐先前的话，问：“不是说先前太太找她吗，有什么事吗？” 凤姐恍然了一下，想必也是才想到，却并不着急的样子：“太太找玉丫头去，还不是因为刚才她为你求了情，虽是老祖宗护着你，到底还是看在你林meimei的面子上，太太应该是记着这个人情呢。” 说罢，不忘对黛玉道：“你若得空，去太太那边坐坐。” 凤姐走后，黛玉将食盒打开，宝玉扫了一眼里头的菜，一双过于夺目的眼睛略带不满地微眯了起来，对黛玉招了招手：“我不饿，别麻烦了，快些过来坐吧。” 黛玉看着食盒里的吃食也是一愣，有些幸灾乐祸，心中很是好奇偌大一个荣国府，到底是哪里的小厨房，能做出这般让人食欲不振的东西来，想来应该是凤姐故意为之。 “小厨房怎么没帮你备膳，院里的丫头连午膳都给忘了？若不是我先问了，让紫瑰去取了盘点心过来，你就这样饿着？”黛玉淡淡地问道。 宝玉顿了顿，叹道：“哪来的什么小厨房，你走后我就打发了厨房里那几个婆子，眼下她们已经是我甄府里的厨娘了。” 黛玉错愕了一下，愉悦浮上了脸庞，趴在床边侧着脸轻轻笑了：“我说那日我在甄府用的那些菜，那味道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眼下气氛正好，一个床上躺着，一个床边趴着，两人俱笑着说话，和两人小时共住的时候有些相像。 宝玉当下尝试着问道：“那，要不要亲自为我洗手作羹汤？” 宝玉想了想那画面，声音里便多了太多的热切殷勤。 “不会。”黛玉果断拒绝，而后似乎又觉得有些伤人，这人已经上了身子，不好再心灵受创，于是，多了些小心地问道：“你真想吃我做的？” 宝玉这会儿却下意识的就想起来从前晴雯和小诺杀鸡的模样，试问，做跟班的尚且如此，做主子的又该如何狼狈呢，这一想就觉得糟心，微微摇了摇头，倒显得已经相当无所谓了。 宝玉瞧着黛玉那小模样，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带着淡淡惫懒深情的脸上，显出不知是遗憾还是好笑的表情：“逗你的，那碟山药糕不错，你只稍每日惦记着我，来我这时带点吃食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