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下)
“将军,我们已经到了望西山了。”梁振业心中一动,过了望西山就是雁门关的地界。而这望西山自己在地图上曾经看过,地势险要,日后两军交战,这是必争之处。眼下要怎么办呢? “将军,已经看到突厥人马躲进山里去了。请将军下令!” 梁振业道:“先追过去,不要进山,听命令行事。” “是。” 远远的看到突厥军队的尾巴,似乎仓皇的逃进山里,梁振业下令绕山而行,逐绕到山的正山口。这是环形怀抱的山形,正面对着一片开阔的谷地,背后就是巍巍青山。 而那片谷地里,突厥人马好整以暇的等在那里。 颉利王趋马上前,以流利的汉话朗声道:“梁将军真是仁义君子,幸好本王出此下策才将将军引来,居然对活捉对方主帅的诱饵都不放在眼里,却为了几个平民百姓涉险追来,令人佩服。” 果然有陷阱,原来这家伙汉话还挺流利的。 梁振业镇静地说道:“王爷谬赞了。在下不过是尽自己本分。如果王爷肯将人质放回,我们就此两散,也免得徒添伤亡。相信几个普通百姓,王爷不会放在心上,如何?” 颉利王笑道:“几个百姓当然好说,可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将军就不同了。只要将军肯归顺于我,我立即将这些人都放回去,如何?” “王爷说笑了,在下次来就是要保护这些平民回去,当然自己也要回去。” “将军认为,这次你还能回的去吗?” 所谓山水轮流转就是这个情形了吧。 形势突变,站在山口处的众人也开始不安。只听颉利王仰声长笑,突厥士兵号角齐鸣,在背后的山半腰,旁边的山门处,忽然现身出许多人来。人头攒动,原来山上还埋伏着人马,幸亏没有完全进山。梁振业心中有些焦急,现在撤退的话也许还来得及,但是数十里奔袭就功亏一篑;如果继续留下的话,危险就大了,人也很难救出来,怎么办? 颉利王有些得意地说:“将军以为如何?”回首向山上的人招手,却突然怔住。 梁振业顺势也向山上看去,看得真切时,心中一阵狂喜。 山上出现的人穿着汉人军装,打得旗号是征北大军先锋营的旗号,斗大的一个“梁”字,不是他的军旗,又能有谁? 而旌旗之下,一个白袍银甲的少年将军仗剑而立,淡青色的披风随风招展,如同画中的人物一般。 梁振业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李宛,你怎么在这儿?” 只听那个李宛笑道:“梁大将军幸好你及时悬崖勒马,到底没中他们的圈套。” 他身旁站的是慕鹤,还如平常一样,一身布袍,面色沉静。慕鹤高声道:“将军请离开山门,配合我们行动。” *** 李宛站在一块巨石上,左手持剑,右手伸两指放在唇间,长长的呼哨一声,只听到满山的将士紧接高呼,响声震动山林。慕鹤站在另一块高石上,忽然举起一面红色旗子。一队汉人兵士冲到山门出,人人手臂上缚着红色带子。梁振业不明就里,来将说道:“请将军远离山门,或弃马上山或在山门外等候,马匹怕火,最好弃马而行。” 梁振业等人不及多想,纷纷下马,步行上山。另有人引路。而那队红带人马却将众人弃下的几千匹战马赶到一起。山坡上又有两人摇动两面红色小旗,慕鹤见了,手中红旗一挥,接着就听到山门处轰轰两声巨响,梁振业只觉得周围的山石都在抖动。他回首望下,只见巨响过后,山门处的土地上变得凸凹不平,隐隐有柴草露出。那红带人马纷纷引弓,向那地面射去,箭羽一落到表面,立刻燃起一人多高的大火,旁边的山上还有人不住地往下投掷柴草。梁振业远远的就闻到浓重的硫磺味道,心中明白那是火硝箭,箭端负有磺石,用火石轻擦便着,想来那柴草中也定藏有硫磺等物遇火便旺。李宛封住了山门,要关门打狗吗? 突厥人马见这情景已然躁动不安,本要冲向山门,怎奈马匹怕火不愿前行。而山门这边的红带人马又将火硝箭射到弃下的众多战马身上。如雨点般纷纷落下的流火中,战马受惊,嘶叫狂奔,直冲向突厥阵营。突厥的马匹本已畏火不前,被这些发狂的马匹一冲,马群就彻底乱了套了。四处纵窜跳跃不说,更加难以控制。不少突厥士兵都被甩下马匹,丧命于狂奔的马蹄之下。 梁振业看到那个颉利王虽然也有些惊惶,他的座骑也有些急躁,但很快安抚下来了,处于混乱的马群中更显得威风凛凛。果然是人中枭雄,马中蛟龙。 少顷,马匹逃得四散,突厥人群也稍稍安定了些,只见那王爷高声吆喝了什么,一些未受伤的突厥兵聚集起来,手套着腰刀,高举长枪,一排顶着一排的后背,整整齐齐地冲向山上。梁振业叫道:“不好,突厥人要强行攻山。” 梁振业急忙过去与李宛会面,只见李宛立于巨石之上,并不惊慌,摆了摆手正与慕鹤交谈。几个手势后,慕鹤点点头,随即高举一面青色旗子。 只听到半山腰一阵紧凑锣鼓声,将士们以土石为垒,弯弓射箭。“铛”的一声锣响,箭羽齐发,好似流星飞蝗,铺天盖地地扫向攻山的敢死队身上。人一排一排的倒下去,排列得也异常整齐。一个人倒下去了,后面的踏着他的尸首补上去。即使这样,也几乎没有人后退逃跑,每个人的刀就抵在前面人的后腰上。他们的大王在后面亲自督战,稍有犹豫之色,便有卫士过来一刀斩首。 这般的战斗,即使死的是敌人,也同样令人不安和恐惧。 血腥味弥漫开来,混着硫磺和烧焦的动物皮毛的味道,异常刺鼻。 突厥这是在破釜沉舟,力求突围。 梁振业远远的看到李宛的肩膀抖动一下,微微侧过身,不再看着下面的攻守阵势。他到底还是有不忍之心,梁振业想着,他怕见不惯这样的场面,自己要赶快过去帮他才行。梁振业连忙让引路人加快步伐,赶去与李宛回合。 *** 纵使箭羽再密集,突厥剿山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拿人命铺开的猩红道路上,突厥人马终于冲上了半山坡,离最前面阵营只有十几丈的距离,李宛站的巨石也处于射程之内。终于要白刃战了吗? “啪、啪”两声信号弹升上天空,清脆的声音却在这狂躁怨愤的修罗场里分外响亮。慕鹤再次高举一面黑色旗子,左右各挥两下,两边的山上传来阵阵轰隆隆的响声,像有巨石在滚动。果然,不多时,另有一小队人马出现在各个土垒旁,运来滚木礌石,只听着将士们喊着号子“一、二、三,放!”高亢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放的尾音刚落,滚木礌石伴着令人颤栗的轰响滚下了山坡。本已经攻上山坡的突厥兵,在巨大的滚石面前终又如潮水般退下,来不及逃开的,便留下了一道道殷红的血河。 梁振业看得心惊,看那已经距离不远的白袍少年,俊美的面容已经没有血色,脸色也苍白得如同身上的白色战袍。他的嘴角已经抿成一条线,眼神却还算镇定,骄傲的身姿却依然保持不变,目光没有在逃避,仍然坚定地俯视着战场。然而他紧握成拳的双手,此刻正在微微颤抖。梁振业见了,惊惧之余竟有些不忍——李宛此人,翻手可济民,覆手可屠世……不,他应该是济世安民的所在,不应被这活生生的人间炼狱侵染。 忽然山下传来悲愤的嚎叫,如剑锋撕裂锦帛,如受困的豺狼在怒嗥。那是颉利王在仰天长啸,那声音极为辽远,带着悲戚和苍凉,让人听了不禁深深颤栗。下面的士兵也随之长啸,一时间就好像狼群在月下狩猎前发出的金石之音。 颉利王从侍卫手中抢过他棕红色的战马,纵身一跃,直冲向李宛所在的巨石方向。后面的卫士紧跟在侧,两旁掩护,再后面的突厥兵也步步紧跟,不像刚刚那样队伍整齐,一团混乱地如同野兽一样冲上来。 “李宛有危险!”梁振业下意识察觉到,连忙纵身前去救援。 那匹红马果然不是凡物,陡峭的山坡竟然一跃数丈高,不等停稳又接着上窜,几下子竟然越过前面防御的土垒,从几个人的头顶上跃过,滚木礌石都给它躲开了,身上中了两箭竟然只是悲嘶一声丝毫没有停顿。众人尽皆骇然,眼睁睁的让这一骑人马过去了,才会过神与后面的卫士、兵卒短兵相接。 李宛身边只有十几个护卫,见颉利王这一人一马从天而降一般冲到眼前,不及应战就被砍倒。那颉利王手起刀落,身法极快,转眼间冲到李宛面前,举刀便要劈下;慕鹤在旁想要救援,却被几个突厥卫兵纠缠;梁振业还有数十丈的距离,看李宛似乎茫然不知所错,急得大声喊道:“李宛,小心!” *** 婉贞也未尝想到颉利王能冲道自己面前,听到梁振业的叫声,猛然醒了过来,看到面前骁勇的战将,不及多想,只能抽剑相迎。颉利王弯刀下劈,婉贞横剑一挡,只听“锵”的一声,婉贞只觉得头震得发麻,握剑的虎口发热,胸口血气上冲,险些将长剑震得脱手。婉贞忍下这口气,全力架住对方的弯刀,心想,这口气若是抵不住了,只怕会连人带剑变成两段。此刻所有的意志都回到婉贞的身上,她咬紧牙根,即使手臂已经发麻颤抖,虎口已经攥出血来,也没有半点下沉。 然而手中的青锋长剑却被压得渐渐弯曲,婉贞心下骇然,这颉利王当真好神力。如今手上的青锋剑乃是师兄李昭的佩剑,是精钢打造的重剑,寻常人要舞动起来都很困难。上京之前,李昭将从不离身的佩剑青锋特地交与她,可见师兄多么担心自己,这才以剑代人,望宝剑能护她周全。这把剑,婉贞用起来还觉得还有些沉重,没想到竟被颉利王压得弯曲,若是换成自己平时的佩剑碧影,只怕太过柔韧,根本撑不住这样的重击。 婉贞毫不畏惧地抬头审视颉利王,只觉得孔雀翎金盔下那双鹰目分外犀利。 这难解难分的当儿,只听“嗖”的破空之声,一只狼牙箭射向那颉利王的手臂,迫他抽刀回救,解了婉贞之难。颉利王将这箭劈作两节,再回身时,婉贞已经跃下巨石。慕鹤也已经料理了那几个士兵过来拦住颉利王。又听“空空”两声,另两支羽翎箭射到,分别指向颉利王的腰间和后心。婉贞这才看到射箭的是不远处的梁振业。梁振业趁着空当展开轻功功夫,几起几落就到了婉贞跟前,问道:“没事吗?”婉贞还说不出话,血气上涌怕吐出血来,只能点点头。梁振业回身观战,见慕鹤不用兵器对战颉利王,又是马下战,已然处于下风。梁振业高声喝道:“慕鹤退下,我来会他。”说罢,抽出皮囊里的一对金装锏,迎上前去。
慕鹤退至婉贞身边,问道:“李大人,下面怎么办?” 婉贞担心梁振业有危险,于是细心观战。看到梁振业招数精湛,功夫深厚,颉利王已经换了长柄大刀,两人硬碰硬几次,不分上下,只是那位王爷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很占优势。哑着嗓子说道:“助梁将军一臂之力,把突厥的王爷从马上打下来!” 慕鹤听了,俯身捡起几块石子,衣袖一抖,“啪啪啪”连中那匹马的腿踝关节。那红马终于吃不住,肘先着地跪卧下来。颉利王也听到声音知道不好,先一步滚下马来。 婉贞看到梁振业武艺精湛,搏斗之间已经渐占上风,便放下心来回身俯视战场。半山腰的将士还在继续下放滚木礌石,还在抵挡,但已有四五处被突厥人攻了上来,正在白刃战,尤其是自己下面的阵营已经短兵相接,一团混战。婉贞沉声说到:“举蓝旗,灭火。再举黄旗,准备反攻。” 慕鹤应了,随后站在高处,长长呼哨一声,摆动蓝色旗帜,山口两旁的人看了也回应几下,不再添加柴草,反而将事先储藏好的黄沙土块、山上的积雪冰块等等从上抛下,压住了火势。 婉贞继续留心观看梁振业与突厥王的战局,梁振业不愧武举状元出身,身法敏捷、招数精妙加上初露锋芒,锐不可当;而那颉利王虽然力大招沉,但若论招数当然比不过家学渊源的梁振业,加之战局连连失利,到处受挫,更是落在下风。 此时,那颉利王已经被逼得连连倒退,下了山坡。梁振业锏锋划过,颉利王身上又添了几处伤痕,其势甚危。又过了几招,梁振业突然反手一锏,直取对方的护心镜,颉利王顺势一挡,岂料这招是虚招,只磕开了他的长刀,右手右下至上削向颉利王的头颈。颉利王大惊,躲慢了一点,肩上的护甲削去了大半,头盔也划出了伤痕。旁边卫士一看不妙,上前纷纷截住梁振业的攻势,另有人抢了他们的王爷退下。 婉贞看准时机,高声喝道:“举旗!反攻!” 战鼓擂起,四下里杀声阵阵。将士们从土垒后冲出来,居高立下,勇字当先,锐不可当,两下混战在一起。 一边是以逸待劳,蓄势而发;另一边是慷慨悲壮,视死如归。 到底汉军人数占多,突厥的顽强抵抗也开始溃败。而之前攻上山坡的突厥兵,此刻则被反攻的汉军围困其中,如待宰羔羊。 婉贞下命令:“不要恋战,突围,出山!” 颉利王也察觉到了汉军的动向,下令集结出山。 封山的火势已弱,众人都明白先出去的有生路,若是留下来被包围了就必死无疑。 两边都是边打边退,终于突厥人马绝尘而去,婉贞和梁振业都下令不许追。 硝烟弥漫中,婉贞回首看那已经升起的圆月,月中的斑驳也似带着血丝一般。她顿感心力交瘁。连续两天两夜一直穷尽心力的婉贞,如今几乎无法思考,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酸痛。梁振业纵马在她身旁,轻声说道:“你再撑一下。马上就回城了。” 远远的,西平郡的城门出现了,城墙上的守军看清旗号立即开门迎接。江郡守、马天赐、越鸽等人都出来迎接。江郡守看到大队安然归来,人数伤亡不大,喜道:“各位大人辛苦!西平郡的百姓仰仗各位保住了家园,真是感激不尽!” 德云凑到婉贞面前,看到她没什么事,心中大安。上前拉住婉贞的手,想要扶她下马来,忽然摸到湿湿的液体,仔细一看竟是血,大惊道:“大人哪里受伤了?快来医治。” 婉贞说道:“虎口震裂了,不妨事。”德云却抓住不放。 梁振业本要众人去议事厅汇报,但见婉贞脸色极差,说道:“你先去包扎一下伤口,休息一下。” 婉贞点头:“有事你问慕鹤吧,他全都在,都知道。我就不去了。” 梁振业道:“好。” 婉贞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放下了担子,心依然沉甸甸的,头也开始疼得厉害。走了几步,只觉得脚下虚浮,浑身无力。忽然,喉咙间一阵腥甜之气冲了上来,方才勉力压下的那口血,此时终于要吐了出来。婉贞轻咳一声,顿时被自己的血气呛得眼前一黑,随即软软地倒下去了。耳旁先是响起德云的惊叫,又有梁振业等人抢过来,叫道:“李宛!李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