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廉颇老矣能饭否(上)
平隆四年十二月中,征北大军与来犯的突厥兵马在雁门关前开阔的原野上展开决战,年近七旬的老帅左士良亲自坐镇中军,以参军幕将杨中庭和先锋官副将梁振业率领左翼,副帅郑涛、督军魏雁辉、凌霄等人带领右翼,相互辅助,合围突厥人马。阵势商定妥当,本想一举攻破突厥防线,谁料右翼人马过于冒进,反而中了突厥的圈套,成了人家手里的挡箭牌。双方各有损伤,可以说是平局。突厥退兵回雁门,闭关自守,休养生息;征北大军则回兵西平郡,因右翼伤亡不少,物资也耗损严重,需要调整休息。郑涛等人虽然无恙获救,但因延误军机被左帅痛斥了一顿,暂时剥夺帅权,不得管理军中事务,属于闭门反省的状态。督军魏雁辉虽对此有异议,但老帅执意奖惩,众人不欢而散。杨中庭、梁振业、凌霄三人因应变及时,使大军免于大败,受到嘉奖。三人见魏党那一厢正怨气冲天,纷纷委婉辞谢。军需监察使李宛病后初愈,协调西平等各郡县军备,诸事有条不紊。 入冬的初雪已经飘过,还好不大,两三天后路上就只剩些残雪了。如果是大雪,只怕运输大军粮草的队伍会受阻。婉贞正披着新作的毛皮斗篷,虽然有些大,但穿着很暖和,是梁振业硬塞过来的。后来才知道,那是梁振业特地出去狩猎得来的皮毛,拿去裁缝那里裁剪时,因为没说清楚,人家裁缝还以为是他急要的东西,就照他的尺寸做了来。拿给李宛穿,自然就有些大了。 婉贞轻轻的呼气,一团白雾萦绕在脸庞周围,似梦似幻。看着窗外,朦胧又剔透。外面刚下过一场薄雪,有三三两两的兵士刚刚下了cao练,正去营房前领暖身酒喝。营房那边,隐约传来了歌声,想是喝得起兴的兵士一起起哄唱来尽兴,仔细听时,却是很熟悉的词句: “当年叔子,何事伤怀抱。 名与此山俱,叹无闻,真可笑。 吾侪勋业,要使列云台。擒颉利,斩楼兰,混一车书道。 吾侪勋业,要使列云台。擒颉利,斩楼兰,混一车书道……” 一定是梁振业教给手下人的。婉贞无奈的摇摇头,随他去吧。 手中的笔尖有些冻住了,这份公函已经写了半个时辰,狼毫笔尖被冻住了好几次,天气冷,连写字都难。婉贞起身走动一下,顺便想让德云过来给炉子加点火。希望这段时间不要有战事,哎,要是能速战速决就好了。“李大哥,你办完公事了吗?”马天赐推门而入,后面跟着凌霄,二人的手里都拎着只野鸡,看来是刚从外面打猎回来。 “快写完了,你们坐。”婉贞向里面吩咐道,“德云,加点火,给两位将军上茶。” 德云在里面应道,不一会儿就端着东西出来了。 天赐看到德云,讪讪笑道:“总受你们照顾,还时常让德云费神,今天和霄兄打了两只雪鸡,给你们加菜。” 德云笑道:“真是希奇,今天怎么文绉绉的,还会知道让人费神?我是不是要看看太阳打那边儿出来的?” 婉贞见惯了德云与天赐拌嘴。每次德云做点心总会备着梁、马兄弟的一份,但是每次吃的时候总会挤兑天赐几句。婉贞也不见怪,只说道:“不用了,你们辛苦打来的,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两日下雪,幽州那边要运东西过来不容易,因而粮草方面可能要吃紧一些,士兵的伙食不变,各位将军就要委屈一下了。” 凌霄也道:“李兄千万别这么说,这几日没有战事,最辛苦的就是你们。我们几个出去打打猎,全当是演练一下骑射。你就收着罢。”上次作战,凌霄虽然也在右翼,但没有听从冒进的命令,反而极力劝阻副帅郑涛,并及时给中军送了信,使得情势得以及时扭转。他与众人也相交甚厚,是个性情洒脱之人。 德云对婉贞道:“还是收着吧,看样子他们也要顺便一起享用了,不过是用他们的东西来招待他们,费事我做一遍,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赐故意装作恍然大悟,大声道:“主意甚妙!凌兄,我们今晚又有口服了。” 德云哼了一声,就像在说,看我说着了吧?随后接过野味去准备了。 天赐问婉贞:“大哥来过了吗?他过来找你没有?” “没有,今天还没看到他。”婉贞奇道,“什么事?” “似乎有什么要事,今早我看他急匆匆地要来找你,不过后来又被人叫走了。也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噢?这样。”婉贞心想,军需及粮草暂无大碍,她定期都报与左帅,如今梁振业能有什么要事找来呢? 正在想着房门又被推开,几个侍卫匆匆地行了礼,打头那个有些焦急道:“各位大人都在,正好,请赶快到中军去一趟。左帅病了。” *** 梁振业在帅帐外来回踱步,看到婉贞、天赐、凌霄等人过来,急忙迎上前去。婉贞问道:“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会突然生病?” 梁振业道:“左帅这两日本就有些不适,以为年纪大了容易劳累就没在意,结果今早醒来就全身酸痛,坐起来都吃力。我过来看到这幅光景,忙叫人请大夫过来。现在已经服了药。左帅说想趁着有些精神将军中事务交待好,自己也安心。” “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脉象不稳,尚不易定病因,只是拿发热、伤寒、年纪大了什么的敷衍着。” “左帅不是一直在服用那服强身健体的汤剂嘛,可是方药不妥的缘故?”凌霄问道。 “给大夫看了方子,大夫说方子没问题,都是对身体好的药材。多半是因为年纪大了,cao劳过度才病的。我却觉得左帅年纪虽大但身体一直很硬朗,这病来的凶猛,实在有些意外。” 婉贞觉得梁振业弦外有音,但碍于人多眼杂,不好细问。 门外响起一句回应。“有什么意外的,人老了身体自然不行。如此远征只怕很难消受吧,何苦硬撑呢。”听声音就知道,小侯爷郑涛等人也都过来了。 这几日,郑涛被左帅喝斥一顿又暂停了职务,想必心中定然是怨气冲天。前天晚上听说还大肆酗酒,吵闹不已。酒喝没了又到军需这里来要。不过军需供酒,也只是按人头分。战时粮草尚且吃紧,酒也是粮食酿的,主要是给将士们暖身驱寒所备,自然不能索取无度。婉贞便以军需短缺为由,公事公办的口气三言两语地打发了前来的下人。虽然如此,婉贞自己也知道,她跟小侯爷这梁子便算是结下了。听说郑涛喝得酩酊大醉还想闹事,被弟弟郑涌和侍从们拦了下来。 此时见面,婉贞见这小子一脸的幸灾乐祸,就毫不客气地讽刺道:“还不是年轻人不拿事,诸般军务只好老帅亲力亲劳,半点不能轻松。如今累坏了身体,居然还有人不思反省,全然没有半点良心。” “你?你什么意思?”郑涛气得脸色发白。 “下官哪里有什么意思,只不过为左帅的病情担忧和内疚而已。都是我等的不是,战场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累得他老人家cao心,真是惭愧。”婉贞这种指桑骂槐的本领,一直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如何见识过,被噎得脸色发青,恨恨不已。“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后面的魏雁辉说道:“李大人好口才,与其在这里做口舌之争,不如就去雁门关劝降了颉利王,也算你大功一件。” 婉贞笑道:“魏大人如此轻敌,难怪中了敌人的圈套。望西山一战下官确实劝降过颉利王,不过未奏全功。前段时间雁门关前的合围,魏大人瞧见颉利王的正脸没有,可说过一两句劝降的话么?” “你!” 这一句话揭了魏督军两道伤疤,一是雁门关前的中计,二是他身为主将之一,确实还没会过对方的主将。都说战场上应知己知彼,他这明显就是失职。 婉贞扬扬眉,一脸的淡然。梁振业和凌霄听着都觉得过瘾解恨,可如今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等口舌之争了。改变不了的是如今处于劣势的事实,心底里不免还是忧心忡忡。 如果左帅病了的话……前几日的假设如今成真,征北大军的兵权,到底会落入哪一方是手里? 内室传来一声咳嗽,老帅的声音响起:“大冷天的,站在门口吹冷风斗嘴有趣吗?还是先进来再慢慢说罢。” 里面左帅已经坐起在榻上,披着棉袍,正在闭目养神,似乎全然没将众人的对话放在心上。众人进来后,吩咐看座。众人也比在帐外时规矩了很多,依照品级次序,纷纷落座。 老帅左士良看了看众人,有些吃力地笑道:“廉颇老矣,无能为也。看来果然不服老是不行啊,这些日子只怕要让诸君多分担一些,眼下不宜开战,只要维持目前状况,等到天气转暖,而突厥的粮草耗尽,就可以一举攻下雁门关。上次作战双方互有损伤,但说起来还是突厥的元气损伤更大,加之本国不供给粮草,他们拖的时日越久就会越艰难。而雁门关城池异常坚固,易守不易攻。诸位只要不冒进,并且时时监视,切断他们的粮草供给,就可以胜券在握。 “从今日起,军务由副帅郑涛和幕将杨中庭共同处理,二人协力暂摄本帅之职;先锋梁振业暂摄幕将之位,可以先大军而动,定要密切监视好雁门关的情形;副将郑涌负责押运粮草,事关重要切忌小心。其他人各司其职,要比平日多加小心。切忌切忌,不可轻举妄动,贸然出击。” 众人答应。而魏雁辉却道:“恕在下多言,将令不统一可是军中大忌,老帅将军令一分为二只怕不妥,还是要有个主次才行。” 这就要夺权了?婉贞心想,果然是权谋世家出身,魏督军子承父业,争权夺利这等事上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不过说得也有理,将令分开确有不利。然而,杨中庭作战沉着冷静,智勇双全是有目共睹。加之前科的武举出身,供职枢密院五年多来有功无过,无论从阅历、战绩还是军功都比受家族荫蔽的郑涛出色很多。但副帅郑涛不但有爵位在身,官职又比杨中庭还高了半级,丝毫不让郑涛掌权,这也说不过去。毕竟是皇上的小舅、皇后的弟弟,太过明显的打压,皇族的脸上也过不去。这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况且魏雁辉又在这里,魏家有意拉拢郑氏,两大世家打仗的本事没有,回头班师回朝,新仇旧帐一起算,那弹劾朝臣的本领可就大了。当年的三家案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左士良这么一想,左右有些为难。 杨中庭却道:“末将愿唯郑将军马首是瞻,还请左帅好好休养,早日康健,重掌帅印。” 既然杨中庭谦让了,也就算了。只要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就行了。 “那么,郑涛为正,杨中庭为辅,其他人按刚才所说,务必尽心尽力。”左帅说完,侍从忙扶着躺下。众人寒暄了几句退了下去。 婉贞刚要出帐,梁振业叫住她,拖在众人后面。趁人不注意,梁振业低声说道:“左帅让你留步,私下谈谈。” 婉贞来到卧榻前,老人家已经重新躺下了,有些微弱地笑道:“听到振业说起你的一些事,果然名不虚传,能抢白小侯爷和魏督军的人,也就是你了。” 长者面前,婉贞不好意思地道:“打扰左帅休息,是下官的不是。” “哈哈,他们这些武官嘴拙得很,哪有你们这等口才,老夫听着倒是很是开怀啊。” 婉贞笑了笑。老人家继续说道:“李状元这般相貌和才干,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十几年前远征突厥,当时我是护国将军的副将,后来的户部尚书陆明峰也是军需官。我平日和文官不大对付,开始也有点嫌那陆尚书有点啰嗦,不过不打不相识,后来倒成了很好的朋友。陆明峰当时有个女儿,算起来,如今也是你们这般的年纪……” 梁振业在一旁听了,笑道:“您老人家怎么了?莫不是想给我们这位状元公定个亲事?” 这番话听在婉贞耳中却不一般。原来左帅与父亲是旧时,如今见到她甚至能提到她父亲,老人的眼力非同一般。三家案之后梁陆苏三人之名深为朝中人所忌讳,如今老帅毫不掩饰自己与陆明峰的交情,其刚强硬气可见一斑。婉贞当然没有打算说破身份,只是笑道:“不妨事,左帅您赶快好起来,回头梁振业给您做上门女婿。” 梁振业手上一顿,脸上略窘,“喂喂喂,李兄莫要扯上我……” 这样话的家常,倒让左帅更加高兴了一些,连连笑道:“他小的时候就被家里定了亲,可不行了……哎,当年的三家,如今可能就剩下了梁振业一人了。李状元啊,你的才智性情都与那位陆大人有几分相像,想那陆明峰老弟当年也是少年夺魁,意气风发。你……哎,你自己多多保重,年轻人莫要太露锋芒,切记切记。” 此言一出,旁边的梁振业也半响无言,只是用余光打量着李宛的神色。 婉贞突然意识到,老人凭着敏锐的感觉可能察觉到她与陆家的渊源,又因为不好明言想问,只能这般相劝。如今军权旁落,自己若再是恃才傲物,只怕会落人把柄。婉贞心里明白,这是老人家的爱护之意。她握住老人的手说道:“您好生将养吧,平常身体这么硬朗,一定会很快好起来,到时候我们就一举歼敌、班师回朝。”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些困倦了。婉贞和梁振业连忙将其扶下躺好,打算就此告退。临出帐门前,婉贞偶然瞥见桌上一物,顿时心中一动。 那是摆在角落里的一个灰陶痰盂,盛放的是过滤掉的药渣。都说久病成良医,婉贞最近大病初愈,又每日被德云耳提面命地要保重身体,对药理医理也有些了解。那堆药渣里,婉贞细细看过去,分辨出了几种药材。 婉贞见四下除了梁振业以外并未其他人,老帅已经闭目休息了。她沉吟片刻,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俯下身,将一些药渣包在了手帕里。 梁振业见她如此行动,加之神色谨慎,悄声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婉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道帐外说话。 出了帐外,婉贞问道:“左帅这些天的饮食和医药都有何人负责?” 梁振业念了几个名字,都是左帅平日的近身服侍的侍从。婉贞这些日子进出帅帐,倒也认得出几个。 沉思片刻后,婉贞道:“我有个猜测,但现在尚无法确定,不好明说。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你罢了。左帅这些日子的饮食菜谱、用药情形你去详细打听一下,列个单子拿给我。这些侍从都是什么出身背景,最近和谁走得近,也打听一下。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查出什么,但总好过蒙在鼓里。” 梁振业点点头,两人心照不宣。他自然也觉得左帅病得蹊跷,难保不是外因。李宛行事向来缜密,若是他二人联手,或许能查出个子丑寅卯。 “这药……” 婉贞垫了垫手上的药渣包,道:“这药,药性犯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