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掊土一杯 （一）
看见秦珂似有些拘谨，杨蕙就抿唇笑了笑，自己亲手用公筷在装着糟鹅掌鸭信的盘中拣了几块夹到她面前的碟子里，笑道，“尝尝看，鸭舌里头的骨头剔去了，炖得烂烂的，这糟油可是自家秘方做的，十分开胃。” 秦珂在她的注视下，依言将切细的鸭舌放到嘴里嚼了嚼，rou质软烂，糟油的味道十分浓香，她嚼着嚼着鼻头一酸，眼眶里就湿了——这味道万分熟悉又恍如隔世，正是杨蕙在娘家学的拿手好菜。 她唯恐眼泪落下来，被杨蕙瞧见，忙低下头，似乎专心致志地对付碟子里的鹅掌鸭舌，一边偷偷地将泪意抑回去。 杨蕙没有注意，不过见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样子，以为这小娘子十分害羞，她想了想，便命身后的大丫鬟到后院中将自己的女儿叫来与她做个伴，想来她们之间年龄相差不大，该有许多话题。 秦珂听到她跟身后人吩咐什么姑娘不姑娘，耳朵便偷偷竖起来。她是有个甥女儿，名唤欢姐儿，前世死的时候欢姐儿方四岁，珠圆玉润，正是好玩的年纪，不知过了这么些年，她长成什么样了，如今应该是十七岁了——是嫁人的年纪了。 大魏的姑娘家都是在及笄后一二年方出嫁，正是玉年绮貌的好年纪。偏偏她自己前世的时候，柳家的老太爷得了重病，柳老夫人就上门哭诉，说老太爷最大愿望就是能看见长子成家。母亲原本是不愿意的——这样仓促，倒像是给人冲喜。可禁不住柳老夫人三番两次的来哭一场，父亲松了口，母亲也只得罢了。她提前办了及笄礼，匆匆忙忙地嫁到柳府，不到一个月，柳老太爷就去了。又是三年的守孝，柳老夫人压着柳介与她分房——直到十七岁的时候，她才怀上了阿獐。 她正想得出神，已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从后门走了进来，穿着淡蓝色五彩花草纹样缎通袖掐腰袄，下系墨绿缎子的棉布裙，行动间，腰间的水晶七事儿姗姗而动，一点声响都没有，十分有杨蕙行事的样子。她行到桌前与杨蕙行了礼，“阿娘。” 原来并不是欢姐儿。 杨蕙笑拉着那小娘子的一只手，笑着向秦珂道，“这是我家二娘。——二娘，这是林家姊姊。” 二娘就曲膝一礼，秦珂忙不迭起身还礼。 一张小方桌，上首是杨蕙，秦珂与二娘就坐在她左右手。 二娘今年年齿尚稚，眉毛与眼睫都很淡，脸庞的轮廓和杨蕙很像，长得十分清秀，她不时打量坐在对面的秦珂，见她也抬头看自己，就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屏风那边响起朱岩不停的劝酒声，和愉悦的大笑声，还能听到成箦偶尔推拒的声音。 杨蕙就笑了笑，放下筷子，“我去看看二娘的爹爹，嘱咐他少喝点。他喝起酒来就止不住了，还非得劝人喝，将林公子灌醉就不好了。”又向二娘道，“你在这儿陪着林家姊姊说话。” 左半边的正厅里就剩下秦珂与二娘还有屋角站着的一个小丫头。 秦珂拿着勺子在面前的汤碗里搅了搅，是碗虾丸汤。这道菜，是南州有名的风味菜，她在庄子上吃过两回，做起来既费工夫又费材料，是将虾仁做成丸子，养在冷水里，临吃时在用鸡汤和紫菜滚。 再看桌上的菜肴，大冬日的还有一道海鲜菜，可见朱家过得日子还是不错的。 “林姊姊，你怎么不吃呀？”二娘用眼睛偷偷扫了她好几眼，见她只拿着勺子在那出神，不由开口问她。 秦珂连忙舀了一个虾丸子咬了一口，笑道，“我看这虾丸做得很细，很好吃。” 见她夸赞虾丸汤好吃，小小的二娘感到与有荣焉，对这个十分好看的jiejie好感愈增，又连忙指点桌上的其他菜，道，“其他的也很好吃，姊姊你尝尝。” 秦珂笑着依她动了几筷子，两人渐渐开始说话了，秦珂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二娘，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或姊姊，所以才叫二娘？” 二娘笑道，“是呀，我有一个大姊，去年已经嫁人了。我还有一个弟弟，今年才五岁。” 秦珂心中一动，便歪了歪头，似十分好奇地道，“你叫二娘，那你的大姊是不是就叫元娘，你弟弟叫三郎？” 二娘咯咯笑了，“怎么会？我大姊乳名欢姐儿，大姊夫有时候便叫欢娘。我阿弟叫朱治，是治家的治。我也是有名字的啊，我叫朱颖，只不过我阿爹阿娘爱叫我二娘罢了。” “原来是这样，你的名字很好听。”秦珂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低头又喝了一口汤——原来欢姐儿去年已经嫁人了。 她慢慢琢磨着，她死的时候，阿嫂嫁给她大哥已有六年，不到十年大哥就死了，那眼前这个名唤朱颖的小娘子就是杨蕙重新嫁人后生的女儿，她还生了一个儿子。 看来阿嫂这些年过得还不错。 她凭着一股决心来想问一问阿嫂当年，可是让她如何开口呢？阿嫂现在过得很好，她的眼睛微微往屏风那看去，能看见杨蕙正执着酒壶替朱岩和成箦倒酒，能听见两个男人的交谈声中，她和煦温柔的嗓音。她现在的丈夫或许没有大兄俊美，或许没有大兄有才干，可是他养得活她，体贴她，关爱她，只是站起来替他们倒了一杯酒，朱岩就忍不住夺过酒壶让她坐下来一起吃。 可是，如果要秦珂放弃了这个机会，她却又不甘心。 最重要的是，她该如何问呢？ 杨蕙从屏风那头转过来，见二娘脸上带笑，十分愉悦的样子，便坐下来笑问道，“做什么了，这么高兴？” 二娘看了秦珂一眼，笑眯眯地道，“我正在和林姊姊说我的名字呢！”又向杨蕙撒娇道，“阿娘，您以后能不能像叫大姊似的，叫我颖娘啊，方才林姊姊还说我的名字好听呢！您总是不叫，那这名儿取了不是浪费？” 杨蕙笑着摩挲了一下二娘的脸蛋，“那叫你颖姐儿好不好？” 二娘撅撅嘴，“像没长大似的，哪有颖娘好听。” 饶是秦珂满腹心思，也被二娘的样子逗得一笑。 二娘便转过头来问秦珂，“林姊姊，你叫什么名字啊？” 秦珂闻言一愣，她突然想到什么，抬眼往屏风那边看去，屏风东边的两人谈的正欢，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出海带来的镶宝石的鼻烟壶”，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样子，她又扫向桌上的母女两人，见杨蕙与二娘都是一脸好奇的样子，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放下筷子，微微往杨蕙处靠了靠，低声道，“还望夫人原谅我，——我并不姓林，我姓秦，”一双形状极漂亮的凤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杨蕙，“叫秦珂，祖籍剡州，家住上扬。” 杨蕙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啪”的一声，筷子一下子从手中掉了下去，滑过前襟，滑过她湖色的棉布裙子，最后掉落在地上，在她灰绿滚边缎面花卉暗纹对襟袄子上留下一路油渍。 落地惊声，二娘在一旁轻呼了一声，不晓得阿娘怎么会如此失礼，连忙掏出帕子要替她擦拭。 杨蕙不自在地挡了挡二娘伸过来的手臂，一旁的丫鬟已经从她脚边的地上捡起筷子，又换了一双上来。可杨蕙惊诧的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秦珂的脸上，面上闪过千种万种情绪，复杂万分。 秦珂没有躲闪，任她看着，面上一派平静。一旁的二娘也安静了下来，她左右看了两人一眼，敏感地察觉到此时的气氛不对，遂也安静了下来。 正厅里只听见对面朱岩与成箦笑谈声。 秦珂原本想，她死而复生的事情不能同任何人讲。可是现在她却丝毫没有办法，若是不说，她如何问及往事？她现在的身份对于杨蕙来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交浅言深只会让人防备。如果要杨蕙毫不保留地将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只能亮明自己的身份。她知道，这样很危险，杨蕙可能还是会防备她，可能会戳穿她，可能会将她当成妖孽扭送到官府。可是她在赌，赌万分之一的可能杨蕙会相信她，她也在赌坐在对面的成箦——在杨蕙不相信而嚷出声后能够保全她。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或者更久，直到秦珂的背后隐隐透出汗意，杨蕙动了，她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白，嘴角往上勾了勾似乎想做出一个笑模样来，可是并未成功，“我身上衣服脏了，要赶紧换一件衣裳才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坐在一边眼巴巴盯着她的二娘，努力笑了笑，还有些僵硬，不过比刚才好多了，“二娘，你去替娘瞧一瞧你弟弟好不好？看他现在有没有好好吃饭。” 二娘并未纠结称呼问题，很快地行了一礼，临走前又回头瞧了一眼秦珂，似乎十分害怕与不解。 秦珂心中也很不安。 “林姑娘，”杨蕙的声音似乎很柔和，秦珂抬起头，看到她眼里亮闪闪的水光，可脸上露出的和善笑容，正是从前阿嫂的模样，杨蕙向她伸出一只手，“林姑娘一人坐在这里无聊，不如与我一道进内院坐坐？” 秦珂低头轻应了一声，两滴guntang的泪珠掉在她的裙子上，她轻轻挽上了那只依旧嫩白的手，与杨蕙一道出了正厅。 在她看不见的后方正厅里。 一个小丫鬟正在朱岩身边禀道，“夫人携林娘子去了后头。” 一边的成箦端起酒杯，仰头饮尽，闭起的眼睛，暗藏住心中复杂惊讶不断翻滚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