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四夫人
这一晚上,沈四同拉着西扫同睡,又零零碎碎问了些闲话。 西扫从街市回来,兴奋不已,只要她肯问,把自己知道的事一鼓脑地往外倒。说得累了,抓住沈四同的手喃喃道:“姑娘,外面真大啊姑娘。我以后都听你的。”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四同觉得自己回到了次日将要上考场的学生时代,她心烦意乱,又焦躁难平。深夜寒风在屋外盘旋呜咽,不知道是什么人吹起了埙音,听上去像是低泣,极容易和风的声音混在一起,叫人听不出个曲调来。 沈四同不由得凝神侧耳,听得久了,渐渐觉得疲惫。又以为其实没有什么人在吹埙,只是自己错听的风声而已。缓缓地合上沉重的眼眸, 沉沉睡去。 一闭眼,便梦到王大满身是血,向自己走来,嘴里念着,阿同阿同你不要怕,你记不记得,我的命是你的。你看,我把我的命舍了,你不 会有事的。他胸前被什么穿出一个大洞来,一边说,脸上却还在笑。 沈四同惊得满身冷汗,醒来发现眼角是湿的,而天已经是大亮了。身边空荡荡的,西扫想必已经去做事了。 沈四同爬起换了新衣,仔仔细细地用包裹中的木梳将头发束成一揝。全身上下打理干净,连指甲缝隙也不放过。在水缸的倒影之中照了又照。 原来清瘦的脸颊,这二天竟然红润了不少。眼睛明亮。一身新衣更让那个水中的孩子显得英气勃勃,像是哪家的翩翩好儿郎。她笑了笑,水中的小小少年也笑了笑。 她对自己现在的样貌十分满意,虽然明眸皓齿,但没有过于女气。 再三检查再无瑕疵之后,她才推门出去,照西扫所描述的那样向南院去。 一路上遇到做事的奴仆,他们都悄悄地打量她,低低地细语。 他们说“这就是那个少年啊。他竟然这么小吗?” “……几句话就解了公子之困……” “…幼时尚且如此,若是长成之时………” “…………” 那些断断续续的话,随着冷冷的风飘进沈四同耳中。她挺直了背,不紧不慢地向自己的目地去。 越向南院去,粗使的奴隶们越少,姿色出众的女奴们越多。那些守在各个院落小门的护卫虽然人不动,但眼珠儿也随着她从眼眶的这一边边,移到那一边。 显然沈四同意识到,自己昨天并没有受到这种待遇,可能是秦柏跟着她进出,才让这些人把眼前这个孩子跟传说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在这府中,脸上没有烙印的漂亮小孩,实在太好认啊。 她一直走到长春园才停下来。 圆月门大开着,漂亮的女奴守在门边,见是她,相互交换了眼色。 其中一个笑问:“小子有何事?怎么到此处来了?”虽然带着一点哄孩子的语气,却也算是十分客气。 “我是来求见十四夫人的。”沈四同端平手中的包裹,不卑不亢道。 “求见十四夫人?”两个女奴不解地互看,又问:“小子求见夫人,所谓何事?” “听闻夫人同我一样都是宛南人,特来求见,想献一份礼给夫人。” “你竟然是宛南人吗?宛南人十分少见。”女奴打量他,稍后轻蔑地看看他手上不大不重的包裹,不解地低声与同伴附耳道:“公子富甲天下,夫人深受公子宠爱,有什么东西是他能献得出,而公子没有的?” 另一个小声说:“且与他通报吧,夫人这二天不也很想看看,十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大智慧吗?” 看着女奴进去通报的身影,沈四同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不多时,就有内院女奴在院中回廊上向她招手。 她连忙快步跟上女奴,穿过长青树林。 女奴虽然没有再与她说话,却时不时偷偷看她。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三头六臂来。 十四夫人所居之处深邃谧静。进正厅的走道两边燃着排排灯火,整个院中都静悄悄的,充满了柔和的花香味。 端着茶水的女奴向外去,鞋底上纳着厚厚的绒布,走在铺满了秀繁花厚锦毡的白玉地面,悄无声息。 在这种寂静中,沈四同能听到自己的衣角,在举手抬步间发出几乎不可闻的稀索声。 她被女奴引至侧花厅门外候着,里面还有客人。 沈四同微微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远处侧卧于美人塌上的十四夫人。因为太过遥远,她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能看到容颜模糊雪白,身形优雅慵懒,恍如是一只玉瓷做的假人,手中不知道拿着什么,流光溢彩。 另有一高挑美人背对这边站着,一个柔弱的声音从那边传来“jiejie叫人请我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话吗?哼,jiejie此处装饰得如此华丽又有何用处呢?公子虽然念着jiejie陪伴他时间最久,同甘苦同患难。所以素来在金钱上对jiejie从不吝啬,但毕竟jiejie年事已高美貌不再~恩宠难复,又何必还跟我们争风吃醋?还不如多留些时间好好吃斋念佛~!”说着拂袖而出。
却不防出门差点撞在沈四同声身,伸手便是一巴掌,怒骂道“瞎了狗眼的畜牲!”快步离去。 沈四同未设防,愕然被打了个踉跄。脸上火辣辣地痛着,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她那妖娆的背影,紧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不出声息地站回原处。 屋中沉静了良久之后,轰一声传来什么被摔碎的声音。一群女奴慌张地退了出来。 沈四同静静候在那里,与女奴们站在一起。挺着脊背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花厅中传来平静温婉的声音“他来了吗?” 沈四同被引至十四夫人面前。 十四夫人似乎是疲惫了,半闭着眼睛躺在那处,问:“你是宛南人?”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耗费光了。 “是。” “你手中是什么?” “春衣”沈四同说。 在她的示意之下,女奴上前来将包裹打开。那是一件绣满了海棠的宽袖广袍。花朵繁杂而艳丽。这件华贵的衣服,几乎耗费了沈四同手中所有的钱。 十四夫人意外地看着这件衣服,神色渐渐柔和起来。“宛南已经没有了。”她短短地叹了口气“你坐吧。你家中父母可还在?” 沈四同施然在堂下锦毯上跪坐下“父母早已经不在了。可笑小儿我声为宛南人,竟然连一句乡音也不会,孤身一人漂泊数年。意外得知您也是宛南人,又听闻了您的处境,想起母亲在世的时候一再对我说,咱们宛南人要重情谊。所以特来拜见夫人。想向夫人赠小礼一份,聊表同乡之谊。” “很漂亮。我应当谢谢你。”十四夫人看向那件衣服笑了笑“但你这件礼送得不合时宜,我已经用不上了。”随着她脸上神情的变换,眼角唇边泛起细浅的皱纹,瞬间一闪而过。也许她曾经美艳无双,但却没有人能抵抗岁月的风霜磨砺。美人迟暮的凄凉。 她注视着那些衣服,神色恍惚,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初时甜蜜,随后蓦然恼怒起来。厌倦地摆手道:“送客。” 沈四同站起来躬身,高声道:“夫人,我送您的并不是这件衣服。而是比这件华服、甚至比您所拥有的所有的珍宝,都更为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