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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章 宋氏小郎

    正塌上的少年公子见沈四同支唔不答,脸遂冷,哼声欲言。

    银面小将开口道:“区区小儿,饶是再聪慧,怎么会懂这些大事?”刺耳的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我看还是算了吧。”

    少年公子本有厌色,听他这样说,只是一笑,似乎神色间已略有缓和。看来在他心中,宋氏小郎要比姬氏份量重得多。

    沈四同默默松了口气,下意识地向宋小郎的方向偷觑一眼。

    他看上去年纪应该不大,除掉了胄甲,只身着箭袖锦袍盘坐在那处,宽肩窄腰坐姿如松。银面将脸覆盖了大半,一点也看不见相貌如何。

    他说完那句话似乎仍有后言。正欲开口,此时姬氏却突然温雅笑道:“说来,恐怕城中百姓跟我一样地苦恼啊,我姬氏深受皇帝陛下恩泽,但手无缚鸡之力,胸无救世之才,正值国难当头却同那百姓一样只空有一腔忠心,却不知该如何自处。想那蛮人来势汹汹,而我们屯兵不足相抗,援军不知几日才到,真是危机重重。”

    正塌上的公子闻言脸上冷冷一笑,浅饮浊酒。

    姬氏并不在意,略拂花袖,慢吞吞喝着酒,柔声向沈四同问:“就说说吧。以你之见,我们这些庶民百姓应该如何?”

    厅中几人,皆望向沈四同。

    沈四同没料他此时会如此一问,又把自己重新拉入这左右为难的境地中。不由得气恼,恼怒狠狠盯了他一眼。

    姬氏只是嘴角翘翘,笑容温宛宜人。

    沈四同气闷,想了想伏身扬声道:“那小子就大胆妄言了!小子以为,庶民百姓该如何自处,要看小将军的心意。小将军若宽仁,应该大开城门放平民百姓自行离去。若小将军一心只想死守要道,不故无辜百姓,就当死守城中,紧闭城门共抵御外敌!!”

    “噢?”正塌上的公子饶有兴趣地看看沈四同,又幸灾乐祸看向姬氏。抚掌向宋小郎说:“要看你宽不宽仁啊。”

    “果然善辨。但为将者,非以‘宽仁’定成败!战场之上又哪来的宽仁?蛮人会给你讲宽仁吗?”宋小郎冷哼,说:“此次应该死守!全城百姓男女老幼,皆上阵为卒。同仇敌忾,以性命卫我朝国土。不论是市井小民游侠匪人或者奴隶——贵胄都不能例外!!”说着便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姬氏。用意再明显不过。

    姬氏只是不动声色,淡淡然地地面前酒盏一饮而尽,掩面轻咳。

    “即是如此——”沈四同调头向姬氏拜伏道:“只有请公子带上亲卫速速离城!一旦幽州被围,援兵未到,万一粮绝,天下有什么人能比公子更快地筹来粮草呢?若公子被困在这城内,并无作用不说,到时候附近城中米商群龙无首,相互不服恐生大乱,恐怕又将重现垒城百姓互食之惨剧!有亲卫在,保公子平安,保粮草平安。”

    姬氏微微一笑,抬头看向正塌上的那位公子:“君以为呢?”

    正塌上的那位公子,完全没料到沈四同话锋一转,会发生这样的转机。自己的算盘全落了空,粮草虽然是必要的,但他的目地却并不在此啊。面色讪讪,向宋小郎道:“小郎以为呢?”

    短促的轻笑从宋氏小郎的银制面具后传来,他不似正塌上的公子那般遮掩心意,大喇喇地讥讽道:“为了让娄君离城,想出这样一套大道理来,可真是费尽心机!!!你也许讲的有道理,动机却全是出自私心!!”

    说着冷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斥沈四同道:“区区小子胆敢斥责我非宽仁之人?你又如何?我确实不怜悯这一城之人,但我怜悯的是天下苍生,非一叶障目鼠目寸光似妇人之仁。小子虽狡黠,却并不把天下大义放在眼中,只顾自身安危!”

    沈四同听到‘妇人’二字,不由得心虚。眼神闪躲。口中昂然说道:“小子愚昧。只是曾有人向小子说,先有自保之力,再言救人之心。小子并不以为两全齐美是自私自利。”

    宋小郎闻言怔了一怔。眼神微闪,后不由得仰头长笑,说道:“好!大好!小子真正是智慧与颜色皆是出众啊,不出几年定然是个姿容出众的美男子,娄君,我喜欢他!不如就将他赠给我吧?你知道,我军中有机智者,不过皆是粗糙男子,身边有美貌者,但尽愚蠢无趣之人,尽比不上他呀。”虽说是询问,语气却十分笃定,仿佛知道这区区小儿姬娄不会放在心中似的。

    坐在正塌上的公子闻言,轻描淡写道:“你若中意带回去便是。一小子而已,想娄君也不会吝啬。”

    什么?!!沈四同心一震,头皮微微发麻。不由自主焦急地伏于地高声道:“小子并且姬公子之奴隶。只是借居姬府。”

    宋小郎用一时尖刻一时沙哑的声音说道:“那更好了。你且去收拾行装,以后就跟着我吧。”眼中有几分戏谑,但态度却十分坚定。说着,就示意他身后立在角落的小卒带沈四同下去。

    沈四同本来因为怕脚痛,而一直跪在地上,听到他这么一说更是惶恐,见那小卒大步向自己来了,激动得什么也顾不得,猛然站起身向后退,但用力过猛。脚腕生痛地一软,又扑嗵一声跪倒在地上。

    该如何?该如何?娈童?

    她猛然回头匍匐爬向姬氏,眼中是痛出来的莹莹泪光叫道:“公子!公子!”哀恳不舍。盈盈目光乞求地看着他,抓住他落小塌上的繁花袖袍“公子,公子!”泣不成声。又向前爬了几步,抓住他那双修长细瘦的手,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样,哽咽道:“公子~”如同小兽的哀鸣。

    厅中一片死静,落针可闻。她顾不得去看这些人是何表情,也不敢去看。她怕姬氏会抽开手,除了死死抓住它,低声抽泣,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她听到自己微弱的哭声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然后消散得不见了。

    仿佛是过了一世那么久,她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双冰冷的手轻轻地回握了她一下。

    姬氏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向她。

    浓厚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遮掩了眸中的神色,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意。

    她拿不准这种笑意味着什么,也无法分辨他眼中有什么,只得哀伤恸哭不已。

    “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姬氏说着,从身后美姬手中拿过锦帕,轻试她脸上的泪痕,叹息轻声说道:“他们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啊。宋小将军身边怎么会缺少男侍与美姬?更不可能会看上你这样的人啊?谁有耐心等个孩子长大成人呢?你今日真正给我丢了人。”虽然是责备,但语气却十分亲昵。

    沈四同闻到那股熟悉略带苦味的清香拂面而来。她记得上次这股香味中混合着血的腥臭。而这一次,却是酒的凛冽与若有似无的温柔。她还闻到了他俯身过来说话时,口中令人皱眉的淡淡药味,肯定很苦啊。

    做出惊讶不已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怕露出丑态来。转身向宋氏小郎道:“小子失礼了。请小将军勿怪。”

    也不等他说什么,就连忙跪坐到公子身后去了。她感觉到那银面后投来的复杂目光,却不敢再抬头。只埋头坐在那处,听到姬氏朗声道:“君放心,姬氏愿与幽州同存亡!至于米粮之事,娄亦早有准备不足为患。只是请小将军将城中妇孺幼老送往幽州城后的青镇去。相信城中驻留的男子们,想到城若破自己身后的家人亦不保,会更加悍勇。”

    那公子意外。立于他身后不起眼的几名中年儒士,此时终于忍不住,小声絮语,有几人赞叹道“娄子竟然颇有风骨!”

    姬公子听到‘娄子’两字,眼中冰冷的,面上却露出谦逊神色。

    沈四同向后缩了缩,隐于垂幔的阴影之下,仿佛这样才让她觉得安全。她抬头去看厅中。那些她因为太紧张而没有注意到的人,想必是那位公子的谋士吧?

    正塌上的公子站起身,面无表情道:“如此甚好。”起身也不告辞,与再没发一言的宋小郎径自离去。那些隐于阴暗中的随从奴仆也纷纷尾行,如潮水般悄悄退去。静默而轻巧,一看便知久经训练。

    姬氏似乎疲惫,挥手皱眉对沈四同与身边的美人道:“你们也去罢。”语调冷淡。

    沈四同自恃是无法猜透他的,默默起身一礼,与不甘心的美人一起缓缓退了出去。

    直至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姬氏才睁开眼睛,望向花屏她们消失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觉得极有趣,最后轻轻笑了起来。说道:“真是狼狈。”

    过了许久,问:“姬安,你觉得他像个孩子吗?”

    他身后不远处,有个人影向前走二步,迈入灯火之中,低头说:“奴不知。”

    “我看不像。”姬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上面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看了半晌,又将手举起来迎着灯火,广袖从瘦弱的手臂下滑落,青色的血脉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他轻咳了几声,脸上因为咳嗽泛起怪异的潮红,眯眼看向手指被照得有些透亮的边缘,喃喃道:“我看不像,眼睛一点也不像…………时间过去得真快啊,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就像以前不情愿穷贱一样,现在不情愿老,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姬安意外于平常波澜不惊的主人,今日突如其来的悲风伤秋,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公子才二十八而已。言老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