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我低声咳嗽,似醒非醒。冷宫寒意森森,就算拥着被子,凉意仍然透骨。热意涨上了我的脸蛋,伴随咳嗽,我喉咙尝着甜甜的腥味。我用手捂唇,松开手时,掌心一片殷红。 这咳血之疾越发严重了,我望着掌心鲜血,一阵心惊。 我侧头,睁开眼睛,正望见一面菱花镜。镜中女子病容惨淡,头发散着半掩脸蛋,我第一反应是极丑。一想到这极丑的人正是我自己,我怒从心起。 是谁如此大胆,竟然将镜子置于此处?让我看清自己竟然如此之丑! 我颤抖起身,衣衫不整,赤足踏在冰冷的青玉石地板上,解下了墙上之剑。剑鞘乌黑,浑不起眼,利剑抽出,剑身却光亮如镜,一道寒光照亮了这冷光,映着我的眼眉。此剑名秋华海棠,是我十六岁生日之时,大哥所赠。他说我性子刚烈,不输男儿,要的不是首饰脂粉,而是这森森利剑。 我虽然已入冷宫,然而仍是皇后之尊,断然不许别人忤逆侮辱。这冷宫上一个服侍我的宫女绿容对我无礼,被我用秋华海棠一剑刺死。如今服侍我的宫女名叫小黛,十七八岁,痴痴傻傻,不够机灵,还算老实尽心。 而如今我却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小黛竟然故意安置镜子在此,让我看清楚自己的丑态? 我心中一惊,一剑劈开镜子,随即传来让人心中发寒的清脆声音。那碎掉镜片哗啦啦掉落。那散开的残镜照着我的影,我只瞧见一名女子双颊深红如血,嘴唇却白得如纸,神色癫狂,宛如妖物。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见着小黛小跑而来。 她十七八岁,脸蛋只可算清秀,其貌不扬,却带一股子青春活力,我竟然觉得自惭形秽。阳光照在她发上,她乌亮头发上侧别一朵鲜艳的海棠花。 小黛见到我,眼中转过一丝畏惧,怯生生立在一边。我心中气愤方才减弱,未曾放下手中的剑,撒了一下裙角,在琉璃塌上半靠半躺。 一阵晕眩感传到我的脑子,我料不到自己身体竟然虚弱至此,却不愿意让别人看出端倪,于是细细眯着眼睛。我曾对镜自照,知道自己一双长长丹凤眼细眯时候,神色变换,会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小黛小心翼翼的打量我的神色,我瞧见眼里,不免感慨。 曾几何时,我需要别人的厌恶畏惧方才能安心。我从小性格倔强,心高气傲,却不曾想过要要别人对我充满恐惧。 阳光照在这森森冷宫,滑落在我身上,不曾将我照暖,却让我黑发中点点银雪分外醒目。那晶莹发丝闪闪发光,刺得我心口发疼。 我还是少女时候,要是发现乌丝里有一根银雪,会立刻拔下来,再提心吊胆许久,如今这白头发已经多得数不完了。而今年我不过三十七岁,和箫庭做了快二十年夫妻。我是一国之母,身为皇后身份尊贵,与箫庭青梅竹马,我爱他胜过自己,他如今却对我嫌弃厌恶,我已然许久不曾看见他身影。 这森森冷宫,一国之君如何有兴致踏入?我嘴角冷笑,眼带讽刺,知道自己必定是满脸幽怨。何况如今这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司徒贵人得宠,箫庭正与她甜蜜欢娱,早将我这个冷宫中皇后忘得干干净净了。 但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哀? 我人在病中,有时候不免想起曾经之事,那时候青春年少,箫庭是先皇最宠的七皇子,我是风雅宰相最宝贝的女儿风雅花间。我十岁时候,就与箫庭认识,一箭之缘,却是刻骨铭心,到最后永生不忘。 那一年秋天,正是皇家秋猎之时,我缠着父亲,让他将我扮成男孩,带我去猎场。我独自骑马,谁想到了半途,一只冷箭悄无声息飞来。 事后我才知道,箫庭被他几个哥哥相激,一时任性,想要证明自己年纪虽小却箭法不俗,就拿我来打赌。两百步距离,他开弓射箭,能射落我头上金冠,却不伤我半分。 他箭术果然高明,一剑射落我头上束发金冠,让我一头长发纷纷落下,却不曾伤我半点。射落了我的冠之前,箫庭不知道我是个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向我道歉,那双眼睛里却还有些笑意。箫庭大我四岁,我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他却已然有少年的英挺。 我对他甜甜一笑,然后在他没有反应过来时候,抽出鞭子在他俊俏脸上抽了一道印子,然后策马跑开。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了他,只知道当我第一次用簪子挑起口红,擦在嘴唇上,开始打扮自己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箫庭那英气又俊美的脸。我为他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少年时候,箫庭野心勃勃,他既非长,也非嫡,却觊觎帝位。然而他想要什么,我一定助他,无论对错。 曾几何时,我与他亲密无间,为他能登上大位,我竭尽心力,甚至因为cao劳过度,染上这咳血之疾。只不过帝王无情,我又怎会想到,箫庭他一朝登上帝位,让我看到的却是这粉黛三千。我空担帝后之名,却得不到他宠爱怜惜,只能看到他眼中厌恶嫌弃。 他恶我满手血腥,心肠歹毒,惧我如毒蛇猛兽,将我缩在我幽幽深宫,不曾废我皇后之位,以示他并非无情君主,用那空壳一样的后位,犒劳我多年痴情用心。而我此生所求,又怎么会是区区权位? 皇后失德,满朝皆闻,举国皆知。花间皇后善妒,竟然用剑刺死箫皇怀孕的妃子,这件事谁人不知呢?我既然做出这等残忍之事,那么箫庭无论怎么待我,也不算过分。何况他不过将我禁足宫中,连皇后之位也不曾废去。 我恨他负心,恼他薄情,心知自己在世人心中宛如蛇蝎,而我本来也不算什么好人,更不稀罕自己锁在冷宫时候,有那司马才子,给我写长门之赋。 伴随我的,亦只有这秋华海棠,那剑光流转,是我唯一能依仗保护自己之物。 我满心酸苦,重病缠身,却不愿意示弱于人前。尤其这卑微无知宫女之流,更加不配看到我心中软弱。
我冷声呵斥:“急匆匆,是为了什么事情?” 小黛脸蛋红扑扑的,脆语道:“凤乐将军送来书信与礼物给娘娘。” 我心中冷笑,凤乐如今身在北陲,守着边关,竟然还不忘记寄来书信羞辱于我。只是他这样卑鄙小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这世人口中妖妇? 小黛手中捧着精致小盒,料想那盒中所盛,就是凤乐送我的礼物。她粗粗鲁鲁,也不知规矩,我还不曾发话,她就贸然打开。盒中之物黑糊糊的,呈粉末状,一打开顿时有一股古怪味道弥漫开来。 我以手掩鼻,心中怒极,也不知是怒凤乐还是怒小黛。我胸口起伏,狠狠咬着嘴唇,压下了胸口气闷。 “合上!” 小黛听我怒斥,慌慌张张的合上盖子,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凤乐是什么样子人,我早就心知肚明,又怎会不知他所谓送礼问候,不过是羞辱我的举动。我自然丝毫不信他心中存有好心。 他是将军府的公子,与风雅家府邸不过一巷之隔,与我也算一起长大,我早知道他是个狡猾无耻的虚伪君子,却不想他如今竟然能手掌一方兵权,风光如此。 箫庭尚是七皇子时候,三皇子箫衡为帝的呼声最高,凤乐便是箫衡器重的武将。没想到三皇子失势被杀之后,凤乐改弦易帜,也不知用什么法子,竟然能够得到箫庭的看重。这等朝三暮四的无骨小人,我多次提醒箫庭此人不可用,箫庭却恍如未闻,逼到最后,竟然是一句后宫不得干政。 我何曾想与他争执,惹他不快。只不过不愿意为了讨他欢心,却放任他身处险境。然而我句句肺腑之言,他却总是不听,好似我起意害他,到最后将我当成一个厌物。无论我说什么,他全当做我刻意挑衅。 我曾温言款款,对着箫庭说,这后宫三千,别人讨好你,或许有千般理由,我对你好,却不过是因那一片真心。 话入他耳,箫庭脸上却一片不耐。少时夫妻间的甜蜜,竟然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我却仍然记得与他成亲之时种种,那时他尚不是帝王,新婚燕尔,两个人甜到了极处。 我记得他举起黛笔,想要给我画眉,端详半天,却并未下笔,只调笑说我这一双眉生得极好,不需再画。 此刻垂头低望,一双手苍白枯瘦,不成样子。我举起手指,轻轻描过眉毛,压抑心绪,吩咐小黛:“凤乐信中写的什么,你念就是了。” 我自然知道,这信所写,定然是羞辱之词。然而我心中竟不愿认输,非得想要知道他信里写的是什么。 那信开头,无非是寻常问候之词,我听在耳里,微微冷笑。若论客气虚伪,只怕无人能比得上凤乐了。我与他本是你死我活的对头,他给我写得信却是这般客气,不知就里的人看到,只怕认为我与他感情何等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