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花落庭前险玉碎
次日,方氏早早地起了身,服伺李青梧出了门,便叫素瓶递过已被她搁置许久的针线筐,附耳对素瓶低咕了几句,素瓶转身揭帘出了屋,又使春梅请了孙夫人来,然后方氏往翡翠轩台基儿上一坐,描画起鞋扇。孙氏喜巴巴地跑将过来,春梅打起帘子,就见方氏正被丫环使女两边侍奉着,室内帘开明珠,器列古玩,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好不富丽华贵。 孙氏见此忙束了手敛了容,低头就着春梅打起的帘子走进屋,抬了脸颊扯了嘴角,换上张笑脸问方氏好,方氏起身请坐。孙氏瞧见方氏叫自己过来,却也不寒暄,径做自己手中的活计,少不得主动再往前靠过去,挨着方氏坐下,瞧着方氏手中的针线,问道:“夫人,您这描金的是甚么” 方氏装作十分投入,头也不抬地应道:“前阵子秋收,府里各项进出忙得狠,也没暇顾着做针线,手怪痒的,就拿了之前落下还没做成的鞋赶着做起来!”话一顿,抬眉对着孙氏只一笑,转首对着春梅道:“去,拿今年开春采的露,煮了茶来,递盏来与孙夫人尝尝!” 孙氏受宠若惊,春梅闻言只揭帘而去。方氏这才放下手中针线,拉着孙夫人的手亲热道:“素闻孙夫人一手好手艺,今儿请你来指教来着!” 孙氏喜笑颜开,遂亦取了针线筐,又要讨方氏手中的过来看,方氏递了过去,口内说道:“做双大红鞋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花花黎黎,看着喜气!” 孙氏接过看了,蹙眉问道:“您这是准备做平底鞋?天日渐转冷,这般薄底儿,只怕冻脚!不若做高低的,搭上毡底,却不好么?” 方氏笑道:“我这做的是睡鞋,不得配平底的?”孙氏恍然掩嘴而笑。 方氏低着头,手下不停,状似不经意地闲话道:“三夫人,四爷下月甘二该十一岁了吧!” 孙氏不防方氏突然问及自己大儿子,坐直了身子,接道:“夫人,记性真好,青柳过了下月就十一了!”语毕,盯着方氏的脸,等她下文。 方氏却探过头来看孙氏手中正衲着的一只鞋,问:“瞧你这速度,怕是明日就衲完了,你待要使甚么云头子来” 孙氏只得收回神思,答道:“我比不得你小后生,我都老人家了,就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周围拿纱绿线锁,不知好不好”方氏听了点了点头,见春梅端了茶来,就请孙氏吃起茶! 孙氏不明就里,不知方氏只是无意提了自己儿子,还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嘴里吃着茶,脑子里却百转千回,脸上不由亦是变幻不定。 方氏看在眼里,微勾了勾嘴角,缓了语气柔声道:“青柳十一的话,也不小了,该搬出内院,到前院头住了,那样也好跟着大爷多见见世面。整日里头光晓得读书也是不能的!” 孙氏一听这话,两眼随即放光,大儿子青柳的学业,詹先生都直道好,谓之可塑之才,如若能多接触学士名流,便能锦上添花。方氏的这般话岂不正中下怀,孙氏只对方氏感激不尽,颤声道:“那敢情好,只是怕要烦请夫人cao持了!” 方氏笑道:“三夫人哪里的话,长兄如父,做兄长的不帮衬自家兄弟,倒要帮衬谁去”这话乍听着客套,可听在孙氏耳朵里,却是倨傲得紧,就是说这府里全由李青梧当家,这一来,府里谁不要指着他过活,而自己则是这府里的当家奶奶,论谁也没法越过头去了。孙氏如此想来,只觉舌头上残存的茶汁实是苦涩难当,却还得掬出个笑靥来,恭维道:“大爷如今真是前途无量,这些个兄弟姐妹谁不指着他呢!” 方氏脸上难掩得色,只道:“我看就把大爷原先住的西院子里用作书房的绛阳轩留与四爷吧。那处离你又近,照应起来也方便!” 孙氏听了心喜不已,肚里暗忖:这几年来的巴结讨好总算没有白费。对着方氏又道了许多谢。方氏见好处撒得差不多了,便决定开始转向正题:“近来二夫人还是老样子么?还是不出东院子?” 孙氏一向古怪兜搭,爱嚼舌根,也爱听人嚼舌根,因而对宅内夫人妾室小姐丫环婆子的事都能知晓个一二来,此时听方氏问及二夫人周氏,孙氏只想掏出心窝子来讨方氏欢心:“是了,她一惯如此,三姑娘嫁人后,老爷仍还在时,她就似看破红尘了,开始青灯伴古佛起来,我看东院子里那一位也该剃了发去!” 方氏乘机拐到蕊娘身上:“连月来你可曾听琴声不曾?”这几个月间方氏常在东院附近听到影纹院内传来琴声,每每只一曲,余下的便是嗑嗑绊绊的琴弦拨动声,心想定是蕊娘在教女学琴。 孙氏闻言撇了撇嘴,一脸不屑:“整一个sao媚子,还当她收了尾巴重新做人了呢!这不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再耐不住咯!整日介专挑些**的调子弹,满府里飘啊飘的!”她这话不意把方氏说得有些面红,按她那意思,合该弹琴就是sao媚了,要知道方氏出阁前亦是弹得一手好琴的。 不过方氏并不往自己身上揽话头,明知故问:“三夫人说得可是芭蕉园里住着那位?” “可不是除了她还能有谁!听说是教女儿习琴的,可她那样能教出什么样的女儿来?”孙氏忿忿地回道。 “我是知道三夫人不喜她来,若不是她母女的晦气沾着老爷,老爷如今也能帮大爷一把,大爷也不至这么拼命!”方氏故意往孙氏儿子身上引,激她气愤。 孙氏果然红了眼眶,是啊,要是老爷还在就好了,自己一双儿子定不比李青梧差上半截,多好的一双儿子啊!一时恨意禁不住又移到远在东院的蕊娘身上! 方氏见状,继续怂恿:“听说这两天就她跟她闺女在园子,丫头婆子都被她打发出去了,她倒是会心疼下人,自己单单地养起闺女来!”语毕,复又做起针线来。 孙氏听了,止不禁心下疑惑,她又不是蠢愚的,觑了眼只顾垂首的方氏,又想到:今日主动叫我过来就难得,又帮衬起青柳来,复又提到那贱人,如今透出这样的话,难不成要我替她收拾了那贱人孙氏这一思量,不觉有些迟疑,自己虽不喜那伶人,但老爷不在,又不怕夺了宠去,却要和她一般见识若何?只是这方氏与那伶人何时结得这般梁子,惹得非要借她手除之而后快,孙氏不由暗自一哆索,犹豫起来,可是儿子的前程……。少顷,孙氏决定一探方氏的意思。“她既一人在,不若我去会会她,她整日介一个人也怪清冷的!” 方氏见孙氏许久才如此一句话,晓她可能错会了意,正试探自己意思呢,遂直接表了意:“会会我看倒是可以,只要不要出人命便好!” 孙氏闻言一笑,捋顺了腔中一口气,想来方氏只是要她去教训教训那贱妾,让她少在那勾魂引魄罢了!为了儿子,平日里只强横在一张利嘴上的孙氏,看来得施一次行动了,孙氏口上唯唯连声称是,同时也将身立起,说要趁青柳还没去念书前与他说说搬园子的事。 方氏也不起身,只含笑送客。孙氏回了自己的翠华园,并没有先同青柳说搬园子的事,方氏的意思她摸着了,大概她若不把蕊娘给先整了,青柳的事怕也是不着数的。孙氏不经意低头间,看到手里还紧紧握着自己正衲的鞋子,手心都出了汗,便放了鞋子,取出帕子拭手。 拭着拭着,孙氏眼光一闪,事不疑迟,移至妆奁台前,自匣内拈了颗银粒子,捧了壶酒,又到床后木架上盒子里取了条状包裹,一径到影纹院门首一间小耳房内,房内看院的希大见三夫人进了屋子,慌忙起身,就要献小殷情,孙氏立马止住,开门见山:“希大,有件事烦你帮我,其实不难办,只管放心去,出了事有我顶着!事成后,我便求少夫人给你前院讨个肥差,赚些银两,再取个娇娘子进门!”
希大在府里当差多年,见识也是有的,又替孙氏办过些许小事,因而对孙氏有些放肆地打量,眼瞅着孙氏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金笼坠子,上穿白绫对襟袄,下着红罗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不觉心荡目摇。孙氏看到了,翻个白眼,恶道:“看哪儿呢,待会有美娇娘与你看个够!” 希大忙收回眼神,抖作一团,直是称喏。孙氏见了便丢下银粒子还有那壶酒,近前两步,低声道:“你今天便寻个机会进芭蕉园里……”希大听到抬眼看了一下孙氏,被瞪了一眼慌又低眉敛目。孙氏接着道:“现园子里没什么人,只一女子带一女娃,你只管进园子拿了只鞋子出来,鞋子先暂放在你屋里。若是晚上看不见,你可以用这个,让她们睡一会,再行动!”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细长条的物件来,又道:“这香只闻一小会便会睡去,再闻着些就会醒过来,只是神思会变得yin邪!你莫不要弄错!”孙氏本想再叮嘱他莫不要见色起意,把持不住,但心想希大也不敢,又想如若希大真恁般胆大,弄大了事,那正好逮着替罪羊!遂不再多说,把香留下,转身便走! 希大见人走,抢过酒壶就喝将起来,美酒难敌,一气直把一壶酒喝个精光,醉地不行睡过去。一觉醒来天已至午后申正,酒意还未彻消,忽回想起孙氏的交待,探出身子,侧耳听芭蕉园内动静。这时辰,正是眠儿学琴时分,蕊娘弹了首新曲子,方才起个头,母女俩挨身坐在一处,二人皆是一脸陶醉。 希大粗人一个,不甚听懂,反厌烦每日的这琴声吵杂,此时又闻得琴音,心下一急,借得余留的醉劲,拿了香,取了火,偷偷摸摸地溜至芭蕉园门前,点了香,也不看门内光景,便塞进门缝,想待她们睡着,偷了只鞋出来,回去清清静静再补个觉。 穆蕊娘前些年曾顾虑个人安全问题,不过因着李青梧暗中照应,又见园内一直没有其他动静,便想不会有什么事了,自己又不出园子,府内不至于害人都害到自己园子里来了。因而此时闻着幽香味,压根不曾想到会是迷香,待看到女儿已昏昏欲睡,自己也双手无力,琴音渐弱,才发觉不对劲。可是已经晚了,迷香药劲强烈,蕊娘搂着女儿伏在琴上昏睡过去。 希大听琴声渐止,大喜,又顿了会,方才逗开院门,握着香,蹑手蹑脚地进了园子,他绕过蕊娘,奔进主屋内,蕊娘阁内床榻下,捡了只青面平底鞋便仓皇退出来。 跑至院门外,将院门掩起,欲待回头时,忽想何不趁着熟睡时,仔细瞧一瞧这位四姨娘的模样哩。于是再次打开门,飘进园子,悄悄来至蕊娘身前,蕊娘枕着琴弦,面对着女儿熟睡的小脸庞,黛眉微颦。希大站在那里,细细地瞧去,果是生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间觉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 伸出手想摸一下那如凝脂的肌肤,却发现自己手中的迷香忘了息灭,这一下依稀自己也有些迷迷糊糊了,忙息了香,继续拿手探过去,见自己的手即将碰触的面容似变得有些酡红,希大开始迷乱了,就想俯身扑过去,一下抱住那副娇躯。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弯下腰,张开双手,闭上眼睛,一点一点靠近枕琴而眠的美人。正神思恍惚间,一袭劲风扑面,然后自己身子腾空而起,又狠狠摔在地上,彻底丢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