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回 梦断月上柳梢时(终)
与此时的心境成鲜明对比,外面夜色如华,一轮弯弯的下弦月悠适无比地挂在杨柳梢头,李眠儿独自一人坐在游廊下,而服伺的人则远远地站着、看着。 接连几日,周昱昭没有再传音讯过来,李眠儿不知他现下身在何处,今夜又能否及时出现,过了今晚,明天……明天她就要被披上通红的嫁衣了! 看着越发明亮的弯月,李眠儿却心渐灰意渐冷,从南境至京都再快的马也得马不停蹄地跑个半月,周昱昭出发到现在才十一天,原先,她一直坚信,只要他说会赶到,他就一定会赶到。 可是,月亮都晃到黑幕之央了,她怎么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周昱昭呢! “郡主,天太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外头热,还有蚊虫呢!”一个宫人说着还作势猛拍一下手臂,手中捏着只死蚊子,语带担忧地出声劝道,今晚的郡主似乎有些反常,是不是因为明天就要远嫁了! 一向喜爱睡觉的李眠儿今晚彻底失眠了,她半点困意没有,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夜空,一种难言的苦楚慢慢浸满胸腔,然后肆意驱逐驻扎在其中的那些希望和幻想,那些希望和幻想似乎知道寡不敌众,没做几下挣扎,就化做一缕虚无之气,通过她的咽喉飞蹿而出。 李眠儿甚至在半空中看到它们迅速地破碎开来,再四下分散,直到消失无踪,没迹可循。 所有的梦,在这一瞬间裂成碎片,没有向往中的未来,没有追寻着的自由,一切止于今夜…… 李眠儿的心跳几乎也随之停止,没有那些希望支撑。她不知道活着会是什么样。 于是,突然,她想到一件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李眠儿抬头看看空中的那轮弯月,想到:如果自己死了,死后会不会升天,得以到天上去做位无忧无虑的神仙,远离凡间的纷纷扰扰,只做个自由自在的小女仙? 抿唇轻轻一笑,李眠儿淡淡忖道:其实,死也没那么可惧。焉知死亡不是另一个更美的开始? 如此作想,李眠儿收回视线,缓缓起身。冲侍女们将头一点,然后领着她们一步一步朝寝殿走去。 虽然一夜未眠,但是李眠儿还是依着彭皇后指定的时辰准备起身,外头听到她起床的动静,立时便有一批人马鱼贯入了门来。 端水的端水。捧衣的捧衣,没有一句问询,没有半字耽搁,一进门,这些人就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 李眠儿挨个瞅了一眼,没有一个眼熟的。看来又是彭皇后的人,她是不打算让长公主插一点手了! 见李眠儿下了床,打头一位年纪稍长的阔脸女官走近前来。道个万福,不等李眠儿发话,她便步至李眠儿身旁,伸手欲要给自己更衣,李眠儿连忙挡住她伸过来的手。 然后正眼没瞧地绕过女官。至衣橱前,打开橱门从中挑了一件月白色的半旧长裙。这件长裙还是好十四岁生辰时,娘亲送给她的礼物,虽说自己比那时稍长高长丰了些,但是当初娘亲在裁缝时特意放了一点,好让自己多穿些时日。 今日,她就预备穿这件衣服了! 女官见李眠儿此举,不禁大惊失色,退了两步,转头给靠近门首的一位宫女使了个眼色,那位宫女也是一样得花容失色,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李眠儿伸手小心仔细地抚了抚怀中的长裙,眼前浮现娘亲缝制这件衣服的情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多想一辈子留在那样的时光里,清苦一点不假,可是相较现今,那样的生活已然是天上人间了。 并没有急着穿上月白长裙,李眠儿只是把长裙铺陈在床铺上,然后转首瞧了瞧门外,长公主如何还不现身,连乔令侍和鸢画也不见身影,难道她们不打算看着自己装扮了,还是彭皇后全权接过手里了? 李眠儿自己取了块湿帕子净过脸,然后到梳妆台前端坐,没有理会身后一个要求帮她梳妆的宫人,她自己对镜在头顶绾了个蝴蝶髻,用青黛轻轻在眉上扫了扫,接着又在面上涂了层薄薄的面膏,最后从唇脂盒里挑了米粒大小的唇脂,均匀地抹在唇上,于是粉白的唇顿时茵红欲滴。 见李眠儿一声不吭地做着这些,室内宫人皆不由好奇地踮着脚、抻着脖子,想瞧个明白。 几个宫人有幸从镜子里看到李眠儿略施粉黛后的玉容,个个满脸惊艳,对着镜中人是一看再看,一看再看。 那位年长的女官,摸不清李眠儿到底想干什么,却不敢胡乱干涉,刚才她已经令人去搬救兵了,待皇后过来,她便有了倚仗,到时皇后命她如何做,她再如何做吧! 简单地梳妆完,李眠儿返回床边,轻轻解开衣带,托起月白长裙,慢慢朝身上披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室内诸人都被李眠儿的举止吸引了注意力,是以,没两人提前发现彭皇后,因而此时,彭皇后一声厉喝,室内众人通通慌了神,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响声叩礼! 李眠儿并没有随众人给彭皇后行礼,只在众人叩拜完后,原地向她福了福身子,然后兀自接着穿衣。 “你、你、你、你还有宁柔留下,其余人全部退下!”彭皇后指了打头立着的四个宫人,命她们留下,剩下的除了那位年长的女官都依言退出门去。 宁柔便是那位女官无疑了,只是李眠儿怎么瞧她怎么瞧不出半点柔意。 “怎么?都这时候了,你还有想法不成?”彭皇后斜觑了眼已经掩上的门,坐入宁柔为她摆好的高椅中,没呼名儿,没呼姓,嘴角含着讥笑,问向李眠儿。 李眠儿看了看彭皇后,没有应答。低头系腰际上的带子。 “脱下那件衣服,大喜的日子,穿白衣成什么体统?难道长公主这么长时间没教你规矩?”彭皇后嫌恶地瞅了眼李眠儿身上的衣服,“宁柔,把喜服拿来!” 宁柔闻言,从身旁宫女手托的盘子中拿下喜服,双手捧着递至彭皇后眼前。 “去,给那丫头换上!”彭皇后睨都没睨那喜服一眼,直接命道。 得了命令,宁柔缓步朝李眠儿走去。 李眠儿抬眸迎向宁柔。然后一边系着带子,一边从一侧绕过贵妃榻,径自来到彭皇后面前。 宁柔总不能跟在李眠儿身后。紧追不舍,只得捧着喜服,躬身也回到彭皇后身前。 彭皇后见李眠儿根本没有换上喜服的意思,登时眼睛怒睁:“你这是要做什么,时辰不多了。拓拔王子辰时三刻就要出发,我们没多少时间陪你玩这些没用的!” 李眠儿虽一夜未眠,不过眼神依然清澈,她定定地盯着彭皇后,就是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迫自己于此境地。 彭皇后显然是很得意的。连眼角眉梢都藏着窃喜。 “喜服我是不会穿的,今日,我只穿这件!”李眠儿眼波宁静。没有半分惧色,完全置彭皇后满脸厉色不顾。
“什么?”彭皇后拍案而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眠儿跟着起身,幽幽重复道:“喜服,请皇后收起吧!今日。我只穿这件!”都到这份上了,李眠儿根本就不畏惧彭皇后的威逼。 闻言。彭皇后诚为光火,她几欲吼出声来,不过在声音最终出口前,放轻了声音,但怒气冲冲:“李青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识想的话,乖乖穿上喜服,随我出去,给长公主磕个头,然后上轿子;否则,你只会自讨苦吃!” “我倒想看看,皇后娘娘准备什么苦来叫我吃?”李眠儿脸色不惊不喜,不惧不慌,与恼羞成怒的彭皇后形成鲜明对比。 “你——”彭皇后怒极,指着李眠儿一时语塞。 她根本没有想过李眠儿会在成亲当天耍起赖来,她原以为精明如她定是想通了合亲这件事,不会生出什么夭娥子来的。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抓紧时间装扮好,上轿出发嫁去北寒,做个人人敬重的北寒王妃;另一条就是……”说着,彭皇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对着李眠儿晃了晃,“看到没有,这是满瓶的鸩毒,如果你放着一条荣华富贵不走,那就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李眠儿看着彭皇后手中的小瓷瓶,抿唇一笑,抬眸问道:“里头装着的可真是鸩毒?” “哼!既然怕了,那就识趣点儿,宁柔,喜服拿来!”彭皇后一脸讥诮,掉头吩咐宁柔。 “是!”宁柔躬身应是。 “慢——”李眠儿出声制止,然后对彭皇后道,“我想先确认一下那瓶子里装的东西!莫不是皇后娘娘拿话唬人的罢!”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彭皇后没有心思再同李眠儿耗下去,把瓶子经由宁柔递到李眠儿手中,“若确认无误后,就别再耽误时间了!一会儿还要拜别长公主,还要拜别皇上呢!” 李眠儿嘴角的笑意没有褪下,她伸手从宁柔手中接过小瓷瓶,她将瓶塞拔掉,把瓶身缓缓送入鼻下:“皇后娘娘果然说笑了,这味儿并非鸩之毒!” “哼,鸩毒,因太过残酷,早在太祖时宫内就被明令禁止该毒了!这瓶子里装着的是……”彭皇后摇摇头,面现不耐,“说了你也不懂,人还是速度些吧!” “是箭毒木!”李眠儿继续闻着瓶中的毒药,轻轻说道。 彭皇后深感惊诧,她这瓶中之毒,李青烟怎么会知道其毒名:“这种毒物,你从何得知过?” “书上!”李眠儿把玩手中的药瓶,丝毫不担心瓶中的毒汁会溢出伤到她的肌肤,“这么苦的味儿,自然只有箭毒木了!” “你——”彭皇后无比震惊,这种毒药,除了她这里,满京都里找不到,“你,果然有过人之处!”彭皇后心有不甘,却不得不这般承认道。 李眠儿无声地笑笑,突然,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她猛地将胳膊往上一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里一整瓶的箭毒木倾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