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锦绣如心在线阅读 - 027.老姜辣心

027.老姜辣心

    第三日。

    李睦旨没有想到,喝下了茶水的李翱还能够端正站在百官之前,端重持沉。

    新帝登基,按照大唐典制,大丧期间,庆迎礼乐设而不作。

    授命辅国其它五位大臣站在他的身后,步履庄严的走向大明宫的正殿含元殿的正中,髹上黄金的须弥座之上,王静玄色淡淡的看着他们一起跪下。

    李翱跪告:“先帝不以我等愚浅庸劣,遗诏托主,我等自当同心为政,不私不愿,以心一力,共生死,同效忠,毋结党,毋徇私,毋黩货,毋求无义之荣禄,不为身谋,不受他人馈遗。誓死保我大唐江山威猛繁荣,百业兴隆!若有违此誓,上天殛罚,人神共诛!”

    接着,文武百官跪身而诵——

    “先帝不以我等愚浅庸劣,遗诏托主,我等自当同心为政,不私不愿,以心一力,共生死,同效忠,毋结党,毋徇私,毋黩货,毋求无义之荣禄,不为身谋,不受他人馈遗。誓死保我大唐江山威猛繁荣,百业兴隆!若有违此誓,上天殛罚,人神共诛!”

    声势浩大,冲破宫城,响彻长安!

    王静雍容抬手而谢:“先皇深知尔等忠心,诏旨清明,望尔能依誓所为。”

    她的声音听来无任何异恙,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抬起的手心,汗湿了一片。

    李翱起身,对上王静微漾的流波。

    他点头,淡定而视,她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这时,钟鼓大响三声。

    皇太后转身坐入凤椅,命宣懿旨:“诸大臣可平身,静候新帝登基。”

    李翱出列上前,接过呈上来的诏书,朗声念道:

    普王李俨孝敬温恭,宽和薄厚,日新令德,天假英姿,言皆中规,动必有礼,赐名李儇,取意聪慧灵黠,是以接代社稷,执守天下,立为储君。钦此。

    尾音一落,巨大而沉闷的钟鼓之声再次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振荡,向远处蔓延。

    在长安的街道,数卫士快马烈奔,向百姓传达这一举国大事。

    而在含元殿内,礼部四司长官前引神策军配戟护卫,率众部长官,簇拥着龙袍的少年皇帝李儇由前门而入。

    李儇面无表情的登上鸾座。

    阶下百官下跪朝贺。

    “吾皇万岁——”

    三声闷响的钟鸣,犹如阴天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大唐王宫。

    这是一个新王朝的开始。

    也将是一个旧盛世的结束。

    大典结束三日之后,李儇于勤政殿内第一次上朝理政。

    勤政殿内,李睦旨看着李儇金龙朝服坐于鸾座之上,听着下面的大臣一个一个上奏启示,显然是无聊至极,正拿起狼毫继续在呈上来的奏章上面画画写写。殿下的大臣也受了小皇帝的影响,一个个无精打采。倦怠的气氛弥散在朝堂之上。

    他轻微锁眉,看到了李翱站于群臣的前排。

    终于等到大臣的启奏声消停了一会儿,李儇转头,对着身旁侯着的太监田令孜努嘴。田令孜解意,手里的拂尘一甩,大声向下道:“有事继续启奏,无事退朝——”

    这时,秦砚从群臣中站出:“臣有奏。”

    李儇白眼一翻:“秦大人有奏快说!”

    秦砚滞了一下,“臣启奏,今年初,水旱严重,秧禾枯死,民生艰苦。关中大灾未尽,自今年七月,蝗自东而西,遮天蔽日,所过之地实田全荒。民不堪其苦,或聚众谋乱,或举家迁徙,京都之外,饿殍遍地,哀鸿遍野,现粗略了解,灾民总计十五万余户。又有jian贾与污吏勾结,囤积居奇,私分国库赈灾之粮饷,朝廷凿井之法于旱灾方有作用,然于蝗灾,且如蚍蜉撼树,效果似无……”

    乾符元年岁末,关东大地在水旱还未完全结束,又迎来了十分严重的蝗灾。蝗虫遮天蔽日,从中原蔓延到关东。

    秦砚的长子秦策,是太常寺太医署中丞。关中水旱一劫,秦策也就奉先皇旨意离开了长安,去了灾区带领救治灾民的工作。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秦砚启奏的这个消息也是由秦策的家书提到的。

    “有这事吗?”李儇不耐烦打断道,点出一个大臣,“你说说。”

    “遵旨。”京兆尹杨知至拱手走出,“却有蝗灾其事。只是,秦大人言辞颇深,夸大其事了。据微臣所知,蝗虫之灾初临关中之时是其甚重,然飞临京畿,拒食田中稼禾,皆抱荆棘,自动饿死。”

    自动饿死……

    蝗虫飞到了京都,竟然全部都不愿意吃田中的庄稼,而自动饿死了?这样荒唐的话语也说得出口?

    秦砚皱眉,朗声道:“荒唐!京兆尹所言实乃无稽之谈!”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魏水断流,初春至夏滴雨未降,又遇蝗灾肆虐,民已是无可聊生。蝗虫非灵物,又怎会拒食稼禾自动饿死?”

    李儇不满的看了一眼秦砚。

    李翱捕捉到了李儇的眼神,心中略喜。等了多年的时机果真到了,李翱脸上又浮现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早年,他和秦砚的关系很好,他们本师出同门,并且一同是长皇子门下的贤士。甚至,在王静被抓走的时候,一直是秦砚陪在他的身边,让他鼓起勇气重新振作。直到他隐姓埋名,于大中十四年出仕做官。秦砚不能忍受他为了追求名利的狠绝作为和阴险狡诈,两人道不同,就此决裂。

    虽然李翱知道秦砚是个口风很紧的人,但是,他毕竟是唯一知道李翱底细的外人,两人已不相为谋,李翱又怎么会放过他?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如果有一个人的出现,却让你不得不面对那些灰暗的过去,你的心里会不会很沉痛?况且——

    李翱晲起秦砚,他宽袖博带,双手合拢在胸前,举着奏章,眉间蕴着淡淡的担忧。是为灾区陷于水深火热的人民而忧虑吧。

    从两人共同相伴在官场的最初,到最后决裂。秦砚一直不改自己为官的信仰,如松如竹,守律有节……

    而他,做下的惨绝人寰之事已是罄竹难书。甚至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坐上皇位,竟然诛杀了大唐最尊贵的五位王爷……

    秦砚并没有刻意的提醒他,可是,只要秦砚存在,他便会觉得心神难安,自惭形秽。秦砚可以俯仰无愧,胸襟坦荡,那是因为秦砚没有经历过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没有相遇如静一般的至情红颜,也从没有经受过在生死边缘徘徊。但是,没有亲身体会过过往的苦痛,又有什么理由误解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干净如斯?又有什么理由反对他,蔑视他?

    所以,等了多年,找寻秦砚的落马时机。终于在今天,他等到了。

    秦砚,秦砚,你不该选择这样的时机启奏,我这懵懂小儿,定时不可能拿下什么安民措施的。恐怕你,也要落马于此……

    李翱心内已想好计策,故而抚须走出,淡视全场,对着秦砚道:“有实有据,怎么是无稽之谈呢?秦大人,京畿之地,可有民暴动?”

    “京畿之地若是有民暴动,我大唐根基岂不腐蠹欲塌了。”

    “那就是没有了。”李翱接着道,“想我天朝富域,泱泱上国,天佑其善,又怎么不可能?蝗虫虽非灵物,却是自然之粟,悟神明旨意,不愿饲咽秧禾。秦大人如此说,是觉得我大唐根基已然腐蠹了么?”

    “老臣绝无此意。”

    “那你又是何意?是想我大唐幼主欠安,而以深重危言混淆圣上明断,耸众听闻吗?!”

    “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秦砚直视李翱,“李大人是将个人恩怨放置朝堂之上了。”

    “天下为公,民乃臣衷,朝堂之上绝无个人恩怨的!”李翱面不改色,“是秦大人的心端不正,以蝗灾一事来影射我朝根基不稳;驳悖蝗虫非灵物,是隐意社稷神明欲弃;又用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来暗喻少主荒疏朝政。大人虽未明指,话内的桑槐之意已很是明显。不是老朽多疑,大人也了解,关中旱灾严重,却在圣明少主登基之后,连降大雨,这难道不是天赐吉祥?蝗拒饲禾稼,又岂不是天佑我华?”

    听之恭维之言,李儇笑的得意。

    李翱知道自己又胜了一分。偏转了眸光,斜睨睦旨。

    睦旨此时高冕娥带,飘逸风华,接上了李翱的眼神,眉宇平淡。似是有意挑起李翱的注视,挑高了纤长的眼睫,锋芒毕现。却是缄默不语。

    李儇扬眉,面上显出戏谑之色:“秦大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秦砚一愣,随即道:“圣上明察,臣子之心,莫有不为天下着想,只盼天下安定,百业昌明。”

    “那你是觉得我朝现在天下不安,百业待兴了?”李翱步步紧逼,可余光却并未从睦旨身上收回。

    睦旨像是略有所思,面上冷冷。

    李儇一拍龙案:“秦大人,你还是噤口吧!”

    秦砚本就是个耿直的人,听罢皇上如此说,还是心愤难平,勇气也就增了一分:“圣上若是以老臣之言作耳边风,只怕老臣的‘桑槐之言’是要成真了……”

    “秦大人,朝堂之上莫要放下忤逆之词。”

    是睦旨的声音。

    他打断了秦砚接下去的话。是在给秦砚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秦砚没有听出来,但是李翱自然是听出来了。他瞟着睦旨,眸中尽是玩味。睦旨眼睫微掀,低首睇着李翱。

    他对秦心是很认真的罢……

    要不,为什么明明是政敌,却背叛了自己这个父亲,委婉相救……

    李翱如此想,更是加紧了对秦砚的紧逼:“圣上,以老臣愚见,秦大人所言,无一句不是在诋毁我大唐之朝政,关系民风教化,应当严重以待。如若置之不慎,一会损我天朝国严,二会滋人口实,三会愚导民意,四会贻笑众邦,五会开乱臣犯上先例……”

    秦砚森然一喝:“此等乌有之罪!还请圣上明断啊,老臣绝无这般意思!”

    李儇厌烦的摆手:“行了!李大人你说你要干什么吧!”

    李翱:“以臣之见,秦大人是欲以妖言而惑众。依《开元律》职制律五十九条,当处以上书奏事误一罪……”

    李儇点头:“好了!就依你的,李大人,你是辅政大臣,你决断就好!”

    秦砚惊讶:“圣上……”

    “就这样吧。众爱卿还有事可奏?无事就退了吧。”

    众臣沉默。

    睦旨本是先行一步走出,定定的看着李翱,和袖一扬:“臣有奏,臣以为秦大人之罪有待商榷。”

    李儇已然是很不耐烦了。

    李睦旨佯装未察觉,继续道:“先祖太宗有言,以人为镜可明得失;以史为镜可知兴亡。海纳百川,才能博采众长。臣以为,秦大人启奏一事虽误,然启奏之心尚良,不应……”

    话未说完,只听李翱高声言诵——

    “陛下贤明有德,仁义圣瑞,天佑我朝,千秋渊远,万代昌盛,有英主如陛下,是我大唐子民之福——”李翱抢过睦旨的话隙,音调立时提高,接着道,“苍生之幸——!”

    睦旨明眸微寒。

    他终是,没有保住啊。

    连下了五日的欲之毒,对于李翱,居然全无作用。

    他望向李翱,李翱也侧着眸光向他看,四目相接间,李翱面上又露出了恻阴阴的笑。

    李翱,什么都知道了——

    老姜辣心——

    他终究不是其对手。

    李睦旨明眸寒意更深,收回了眼光。李翱俯首,接着文武百官俯首拜贺:“陛下贤明有德,仁义圣瑞,天佑我朝,千秋渊远,万代昌盛,有英主如陛下,是我大唐子民之福,苍生之幸!”

    李儇大笑:“好!好!众爱卿散朝。”

    田令孜向前:“退朝——”

    李儇先行从龙案之后走出,拽着侍宦田令孜走下。

    一时间,诺大的朝堂上群臣作鸟兽散,倏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