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独盏愁绪
石道很窄,两边是密密麻麻的荆草,伸展着错乱参差的枝桠。新月初起,光影很淡,模模糊糊地在枝桠上缠绕下一晕一晕的黑色。向下望去,像是诡秘森森的黑谭,深不见底,又高不可测。 怕是稍一失足,就要没了性命。 秦心小心翼翼地护住手圈里跳动的烛光,张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山路,向前走。 她来找陈默。 周围的山林中,隐隐约约飘荡着风穿过荆草闷沉的声响,像是游荡的鬼魂嘤嘤的哭泣,又像是山林不堪人间凄苦发出的悲鸣。现在已邻近夜半三更,山上别无他人,只她一双脚步,绵软的布鞋之上,沾染了些许泥巴,也蹭在了裙裾上。 她牵起裙裾,搓掉上面的泥土。 这一袭米黄色的长裙,是杜jiejie亲手为她做的。一针一线,都是杜jiejie缝的,上面有着杜jiejie亲近的气息,有杜jiejie亲近的温度。 所以,不可以弄脏。 她把裙角攥在手里,继续向山上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看见了陈默,看见了铭黛的墓碑。 新坟泥土微湿,墓碑上篆刻着铭黛的名字,落着刚刚过去的日期。冢前,一个小瓷酒杯倒着,酒水稀稀拉拉地流落着。 另一只杯子,陈默握在手里。 他的手握得很紧,秦心想要把酒杯收下来,却是怎么扳都扳不开。他佝偻着脊背,斜歪着倒在茔头之前,脑袋硌在冰凉凉的石碑上,脚伸展进泥土里,像是一头疲倦了的孤狼。喘气很粗,鼻息很重,发出嗤嗤的响。 “陈大哥……”秦心低低唤了一声,用力推了推陈默的肩膀,“起来罢……” 他只是晃了晃身子,头发一缕一缕地耷拉在了额头前,挡住了些许面色,铁青的嘴唇蠕动了番,秦心闻到了浓烈而又**的酒腥味道。两尺之外,酒瓶零落着,酒盖滚到不知哪里去了。 夜深露重,秦心不禁打了个寒战。 陈默闭着眼,防卫一般的缩起了身子,许是梦境里也感受到了尘世的冰凉,左手贴着墓碑的下沿,手指嶙峋的像是被抽干一了一般,骨节凸起,手背上暴出一根一根的青筋。他的手并不是紧紧抓着墓碑,而是就这样贴着墓碑的下沿,指腹按住透凉刺骨的石质碑,感触着粗糙而又坚硬的碑。 似是有泪。 微弱的烛光之下,一行冰凉的清水从他脸颊上滚下。悄无声息。鼻息渐停,额头蹭着墓碑的棱角一点一点的下滑,“咚”的一声,好响地磕在了茔台上。他竟然像是毫无知觉,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不觉得痛,也不想醒来。额头上,被磨破了好大的一个创口,鲜血殷殷渗出。 嘴唇似有蠕动。 “吾妻……” 像是呜咽一般,极为沙哑,极为低浅,如梦一样隐隐约约的呼唤。 秦心悚然一惊。 再看陈默,龟裂的唇紧紧抿着,乌青干燥的像是枯树枝一般。 一定是自己的错觉……秦心叹了一口气,陈大哥是不会说话的…… “陈大哥,起来罢。”秦心终于掰开陈默的手,将酒杯放下。她捞起陈默的胳膊,想要扶陈默起来,陈默原本是闭着眼的,此时却一下子张了开来,他的眼神无光而苍老,犹如一个饱经世事的老人,秦心从那样成熟而分明的面庞上,仿佛看到了纵横交错的皱纹,错觉中,竟然瞥到了他两鬓的白霜。 只道故人已去,方不知生者悲痛;人死不能复生,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何苦这样狼狈。 陈默忽地睁开了眼,虚弱地摆摆手。眸光混沌,像是久久不会散去的阴霾。大手靠后,按在泥土之上,用力想要站起来,力气之大,全身都在颤动,牙关咬紧,没有声音,安静地,一点一点安静地,大力地,想要让自己站起来。 秦心上前,托住他的衣袖,却被他狠狠一把推开。 秦心连连后退,错愕地看着他。她刚才看到了他的嘴形,那是再说—— 走开—— 是他有心,还是无意?他的心里,是不是将对杜jiejie的愧疚与遗憾全部悉数在了她的头上,他会不会觉得杜jiejie的死,是她的罪过? 秦心不敢想,惊诧而又胆怯地站在一旁。 陈默就只是摆手,艰难的站起来。两颚的弧线,随着他身子的颤动也在抽搐,像是在极力忍住这悲恸,身上的衣服冻的结了霜,包裹住他结实的胸膛。他颤颤巍巍地想要挺起脊梁。 未出俄顷,跌了下去。 秦心从没有看见过有人可以伤心成这样,更何况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大汉子。其实他就只是呆呆地躺在那里,坐在那里,守在那里,可就是这样沉默而又寸断肝肠的凄楚,才更让她觉得剜心,让她觉得慌乱。
她是从来就没有感受过如他般黑暗而又孤独的人生,也是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可以如他般地在乎另一个人。 因为在乎,所以爱。因为爱,所以被爱。 而现在,最让他在乎的那个人,走了。 最在乎他的那个人,走了。 胸膛之内,跳动的心脏还在。 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手腕之上,为了救她留下的伤疤还在。 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还在。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不是依赖,就只是希望她在。只要她在,一切就是好的,就是温暖的,就是有意义的。但是,现在,他感觉天什么时候都是黑的,每一刻的时光都是虚假的,所有的感触找不到了支撑,所有的存在没有了理由。 活着,太痛楚。 痛楚到看不见一丝希望,看不见一丝光明。 原本因为她而兴旺起来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下了他。 孤身多年,如今只剩下了方丈之大的墓碑。 夜风刺骨,呼啸着穿过树隙,发出凛冽而又骇人的声响。 他倒在地上,混混沌沌中,只觉有人微笑亲和,擢素纤手轻轻拂过面庞,红樱薄唇,秀黛如帘。 ——我不信天,我不信命,我相信姻缘是没有理由,他就是我的命…… 曾经于皇天后土前立下晏晏誓言,曾挽着彼此的手说要于彼偕老的懿愿,曾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终究是流年轻逝,凡人敌不过天命。 终究是家破人亡—— 红尘滚滚,光阴一世,不过一培土—— 俱寂,黑色的天色沉沉压下来。苍茫大地,一瞬间涌动起死一般的沉静,没了丝毫声息。那轮时有时无的新月,也躲进了云里,那暗淡了的月光,像是被什么生生撕扯,散开进茫茫漆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