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问罪
精神大好之后,碰巧天气也晴朗起来,我跟晓风晓雪闲着无事在园子里树荫下绣针线,预备些暑天要用的鞋袜挂饰之类。偶尔间八卦几句,聊聊宫内宫外之事,而免不了又要聊起当天夜里在汲黯府外的情形。 据晓风说,当时等她喊了刘彻与汲黯出门来时,现场两匹马仍在当场,但是两名马贼已然不见,而我也不见,现场只留下些打斗的痕迹。于是刘彻立即吩咐了人四处去追查,后来是碰到了前来送信的董偃的随从才知道事情原委,而那时我已经回了宫。 “只可惜了那两匹宝马,回宫的路上居然气喘嘘嘘,到了半路居然扬起了蹄子来,狂躁得不得了,后来多亏有司马监出身的太监在,临时换了马匹才无事。” 我对着阳光穿针线,口里道:“怎么会这样呢?当时那马明明很听话的。” 晓风耸肩:“这就不清楚了。总之司马监的人看过之后立即把他们换到了病槽里,据说还要调查究竟是被喂食了什么东西。”停了停她又道:“对了,听董君的那两名随从说,两名马贼身手很厉害,而且好像对城里地形十分熟悉,他们追上去没多久便失去了踪影。” “干偷马这种勾当的人,没两下子能干得来么?”我对于当晚能够从他们手下逃脱仍然感到很得意,于是顺口显摆道:“但凡那些作大案的人头脑都相当聪明,还有他们的装备也绝对高端,这叫做高科技犯罪。他们大多数是团伙作案,因赚得多便各处打点,如此一循环便就财源滚滚而无后顾之忧,是以要发财就得先投资,这就是真理。” 她点头深以为然。但是想了想,又说道:“娘娘,我觉得这话不全对。像韩大人这样的,根本不曾跟人谄媚示好,他就凭着过人的文采和谨慎的举止,皇上还不是同样信任他,让他举荣登富贵。可见,这天下还是有许多人是不需靠打通关系拉拢党羽就能立足的。” 我对于她这番逻辑感到很是担忧,因为再说下去很有可能衍生到靠皮相就能位列至尊的话题。于是我放了针线,语重心长地说:“这宫庭里就是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皇上还年轻,见到的美人尚且有限,等过些年**一充实,皇上左拥右抱,你瞧瞧他还能这么受宠?” “谁要左拥右抱啊?” 这正说着,我母亲却从园门口款款走来,七八名仆从分成两队随在身后,真可谓浩浩荡荡。 我咳嗽了两声站起,“娘今日怎么来了?瞧这天热的!”我因方才犯了闺忌,是以殷勤地与晓风同上前搀扶。 她嗔视我俩,拿起小角案上的鞋面来看了看,板着脸说:“堂堂一个皇后,又不是没人服侍,不学些治国理家的学问辅佐皇上,偏做这些。你这样不学无术,便是不等他左拥右抱,将来若有什么人比你先懂得这些学问蒙得皇上重用,我看你上哪里哭去?” 我讪讪道:“是我的走不了,不是我的留也留不住。谁要进得来那是她的本事,有啥好哭的。” “还敢顶嘴!” 她沉喝,我便立时肃颜不敢再言语。风花雪月们适时闪出:“是太主殿下来了!快请进殿吧,有奴婢们亲自炖好的燕窝在炉子上呢!” 母亲瞪了瞪我,没好气与丫头们进了殿。 我随后入内,与端坐在锦垫上的她隔案而坐。 “娘今日脸色可不甚好,是谁惹您生气了?”我接过递上来的燕窝奉上给她。 她只冷哼接过,并不答我。 我见状便挥退宫人,她这才寒着脸冲我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说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他都病成那样了你还变着法子去气他,我若不是前日见着他换下的被褥上有血,不然还不知他当时竟被你气出了血症,——怎么,呆在我身边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这番话犹如石头般猛地朝我砸来,令我几乎招架不住。我知她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并不知原来是为了前几日送稀泥气董偃这桩事而来。区区一个董偃,竟令得她亲来向我问罪,于是当即也不理会什么血症不血症,只扬唇道:“一个无功受禄的男人,莫非娘还认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她把汤碗往桌上一拍:“那照你这逻辑,你爹成天只会养花弄草岂非更扶不上墙?” 身为尊贵侯爷的父亲竟被从来视身份为一切的她用来跟出身卑微的董偃相比,可见事隔几年,董偃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已然与日俱增。我怔然许久不知该做何反应,良久后方抬眼望她,说道:“娘,你有多护着董偃我管不着,但是父亲为人堂堂正正,做的事情虽与社稷百姓无甚相关,却光明磊落行事坦荡,并非自甘堕落的董偃可比。”
“放肆!” 我这番话也许让她十分生气,因她听后脸色已然发青。与她母女相称八年,像这么样严肃的对话从未有过,而我有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也并未想过要说出口来。她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堪称冰冻三尺,我想今日定是撞了邪神,才会按捺不住而将话说破。 此时我已有些悔意,望了她两眼,亡羊补牢地嗫嚅道:“娘,其实,我只是觉得父亲应该受到些尊重。” 她沉着脸一语不发。 我在心里叹气,事已至此我已莫可奈何,索性连刚刚升起的一丝悔意也消了去。 我们母女俩坐在这宏大的大殿里默然对坐,谁也没有先开口,空气沉滞得令我每个毛孔都开始不自在起来。 半晌过后,母亲终于垂下了眼,定定望着地板吐语:“我不是怪责你爹。只是——”她抬起头,顿了顿才道:“阿娇,你是不是还因为我当年留了董偃在身边,而一直很生我的气?” 我微怔,不置可否。既然说到这份上,是生气,抑或是郁忿,我已经分不太清楚。只是偶尔会觉得在这肮脏宫闱内,若还能保有最后一丝清明,我便必得为父亲大声说上几句话。他何错之有?不过是不幸爱上了个强势的妻子。而我又何错之有?为董偃这样自甘堕落的人徒伤许多心神。 “娘,你别想多了,我没有。”我垂头举杯,终是固执说道。 她扶着桌案站起,缓步走向庭中,空荡的大殿里传来她的叹息:“有些东西,你是不会理解的,不光是你,你爹爹也未必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