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重逢
密迪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脸上尽是疲累的神态,却仍然匆匆忙忙地在城墙的四角间走来走去,指挥着墙上的士兵组织防御。 这座主要作为军事要塞的城和同朝人的那些城是完全不一样的。城里几乎没有平民,全都是常年的和轮值的驻军。而城墙,也不过是土堆夯起来的一个防御设施而已。在和其他游牧民族的互相攻守中,便是用这样的兵城互相防守着。 所以在受到突然袭击的时候,并没有多少防御的力量。 而密迪已经苦撑了十天了。 十天来他几乎没有睡过觉。那****一听说被西番人突袭,便放下庄砚,匆忙赶来了城头。 他在心里是自责的。 平日里虽然风平浪静,但他总是一日三次组织在城外巡逻放哨,从不懈怠。而那几日,偏偏是乐昏了头,巡逻的事情只是匆匆问了一声,并没有认真去打点了。 若是平静了将近十年的乌兰城在他的手里沦陷了,削爵处罚自不用说,就是他内心里,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到王庭去见那一众人等?若是庄砚跟着他有了闪失,他又有什么脸面再回去见阿塔儿? “小王,庄姑娘来了。”一个士兵看了一下城下,对他说。 庄砚带着侍女,身后十来个卫兵人人手里提着大木桶。 “你来做什么?这里这么危险,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密迪有些心焦。西番人就在城外,随时都有流矢飞上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庄砚听他这么说,像做错了事情一样低了低头,随即又抬起来,说:“我看你在这里熬了这许多天,我炖了些rou汤给你和将士们喝。” 说话间后面的卫兵打开木桶的盖子,一阵香味立刻飘散开来。 守城的士兵们都惊叹好香啊,脸上都露出了饥饿的表情。 密迪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身后的副将说:“组织大家分成小队轮流来喝汤吧。”然后他将庄砚拉到一边,抚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细语地说:“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了。这里很危险。你让那些卫兵们送过来就行了。” 庄砚抬起脸看着密迪认真地说:“可是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密迪疲态尽显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说:“你平安,我就放心了。”他执起她的手,说:“抱歉我们的婚礼都被破坏了。等事态平息了,我再补你一个更盛大的。” 庄砚低下头,黯然地点点头:“没关系,这不是要紧的事,眼下你该想着守城的事,别为我cao心了。” 这时副将匆匆来报:“小王,西番人有动静,似乎又要开始攻城了。” 密迪担忧地说:“快马应该前两天就到王庭了。再顶两天,援手一定会到。” “可是如今乌兰被围得水泄不通,消息根本放不进来。即使援手赶到,我们也会失去里应外合的时机啊。” 密迪仰天叹了口气,说:“若是他来,就有办法通知我们。但是他会来吗?” “您是说……北小王?” 密迪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庄砚没有回答。 庄砚破天荒地牵起他的手安慰他:“别担心,我们都不会有事的。”她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 盛夏的风中有丝丝凉意,吹过密迪的心头。 又苦守了两日的密迪人生头一次感到了绝望。士兵死伤过半,剩下的早已体力透支疲累不堪。不好的传言开始在军中悄悄散布开,说是援军不会来了。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传闻,说密迪新纳的那个小妾原是阿塔儿的女人。密迪占了兄弟的女人遭了天谴——否则西番人的突袭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行纳妾礼、快要礼成的时候就来了。分明就是老天都不愿意成全这姻缘。 这一日东风大盛。密迪提着刀站在城头,看着城下排列整齐准备开始另一波攻城的西番人,心里怀上了赴死的心情。 眼看是抵挡不住了,援军迟迟不来。他作为赤黎的王族,宁死也不会做俘虏。 身后一队跟随他多年的亲兵一字排开,神情肃穆,脸上都染上了一层赴死的颜色,在盛夏的阳光下,竟然都泛着一层奇妙的银光。 副将走过来轻轻说:“小王,人马都点齐了。” “好。”密迪点点头。惟有奋力一战,不至在城破之后还背上临阵不战的骂名。事到如今,也是有死而已了。 只是庄砚……密迪的心里涌起一阵愧疚。不该带她来这里的! “小王你看!”有人指着城楼下的台阶大喊。 密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个衣袂飘飘的白衣女子站在风中,定定地望着他。 是庄砚。她听说不日就要破城了,一早又听说密迪决心誓死一战,如今的形势下,已是不为胜负,只为忠义了。 几天前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从城头向外面望去,西番的部队还是黑压压一片,如同第一天到来时一般。而城内,已是死伤无数,粮草匮乏。她用密迪送她的布匹连夜裁了一件南人的新衣。城破之日,她也绝不受辱于他人。 密迪居高临下远远看着她。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深衣,宽大的振袖幅在身体两侧,愈发衬得身量纤细,不盈一握。 强劲的风吹起她的裙角和腰带在风中翻飞,黑色的长发绾成典雅的发髻,披散的发尾也在风中飘飞着。 美得像不出凡尘的仙子。 她就在下面,仰着头坚定地看着他。 密迪第一次感到,在这个柔弱的女子的身体里面,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他知道,无论他胜利了,还是战死了,她都会站在那里,用这种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想到此处,他周身涌起力量,不禁握紧了腰间的刀,转身回到城墙上。 抽出刀,指向天空,正要发号施令,突然有人指向天空说:“小王你看!纸鸢!” 密迪抬头一看,西边的天空中,突然间密密麻麻飘起了无数的纸鸢,遮天蔽日,乘着东风,往城墙这里飞来。 士兵们纷纷仰头看着那些纸鸢,惊叹不已。 城楼下的庄砚,也抬起手遮着光,仰脸看着天空中的奇景。 是阿塔儿!密迪心中大喜。 很多年之前,在相同的境况下,他曾经用同样的方法向城里报信,里应外合解了围城之威。 果然,片刻之后,城外西番军队的后方突然出现sao动。这sao动迅速传染开,从后向前,一直到前军也不明就里地开始惊惶起来。 密迪一看时机已到,立刻下令结整齐备的队伍立刻打开城门冲出去。 阿塔儿一到乌兰附近,就将自己的五万人分为了三部分。一万人绕到西番人的后方,切断他们和乌孙的联络,同时找到他们的粮草烧毁,两万人从后往前冲杀,冲乱他们后方的阵脚,还有两万人绕城而动,随时补充城内出来的兵力。 很快,在前后夹击、又被切断了补给的情况下,西番人开始溃败。他们狼狈鼠窜,丢盔弃甲。到了第二天傍晚,战局已定了。 城外一片焦土,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士兵们分成十几个小队清理着战场。 硝烟散尽,阿塔儿骑着马到了城门口。没有看到密迪。他四处张望,心里有些担心。已经命人去找了,可是还没有消息。 他抬起头,看到城墙上站着的,默默守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浑身一僵。本想调转马头离开,却鬼使神差地放马进城,上了城墙。 算算日子,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她了。眼前的她,满面烟土,白色的衣裙上也扑满了灰尘。 可还是那么美。看向他的那双清丽的眸子里仿佛有无数的故事要说给他听,她却只是站在那里,抿着嘴一言不发。 “庄砚……”他呢喃着,伸出手去。 庄砚却敏感地向后退了一步。 刚才看着城下,看到那匹黑马,黑马上高大的身影,就知道是他来了。明明知道自己该回避他,可是竟舍不得那个身影,腿下一直发软,怎么拖也拖不动。 见到她后退,阿塔儿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