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回 弃世
又过了一段日子,新的城将来了尚州,知其便动身回大安了。 衡秋院早已荒芜。自庄砚不辞而别之后,和嘉便命人将院子锁了。如今初夏时节,院子里的草木本应是郁郁葱葱氤润蓊蔚,可隔墙望去,却是一片枯败景象。 仿佛她走的时候,将一切生机都带走了一般。 和嘉终是想同他缓和关系的,可是知其却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了。从前还勉强应付她些,自从这次由尚州回来,不知为何整日痴痴傻傻地坐着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连敷衍她都不愿意了。 这日知其刚进门,和嘉便远远迎了出去,笑容里有几分尴尬,说:“三郎回来了。” 知其见她精心装扮过,知道她又想缓和两人的关系,便也配合地挤出几分笑意。 和嘉受了鼓舞,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说:“今日是我亲自下厨,做了几道三郎喜欢吃的菜,快换了衣裳来尝尝。” 知其去换了常服,同和嘉一起坐下吃饭。两人都默默地不言不语。和嘉忍不住打破沉默,讨好地问:“好吃么?” “嗯。”知其头也不抬。 和嘉见他连应付都懒得应付的模样,想到自己为了这一桌的菜忙了一整天,不禁心中一凉,放下碗筷问:“三郎还是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吧?” “谁?”知其不为所动,连头都没抬。 和嘉碰了个无趣,便又恼了,说:“三郎对我便这般厌恶吗?” 知其这才放下碗筷抬起头,有些茫然地问:“你在说什么?如何又说到这话上头?” 和嘉见他竟是连争吵都不愿意同自己争吵了,不禁气急,将满桌的饭菜掀翻在地,气急败坏地说:“童知其!那女人自己不见了,你也要怪到我的头上吗?我对你百般讨好,你凭什么不为所动?你以为你如今的地位都是怎么来的呢?!” 知其不防备被泼溅了满身的饭菜,又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只是觉得可笑,忍不住反唇相讥:“公主当日执意要下嫁与在下时,可曾想过在下是否愿娶?这遮天蔽日的富贵,在公主看来是对在下的恩赏,可于在下而言却还真是无所谓的。” 说完冷冷一笑,回屋里换了一身衣裳出去了,又是一夜未回。 自此,和嘉终于知道,知其的心再无挽回的可能。每每知其夜不归宿,她除了暗自垂泪,也无可奈何了。 七月间,两处边郡又被赤黎人扰边,知其被派去打了几场战役,均是惨胜如败,尸横遍野。 封赏的诏书直传到前线大营,彼时残阳如血,映照着战场的不归英魂。知其心中凉飕飕的,只反复响着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二十岁时,已成了最高的军事统帅,人生已登峰造极贵无可贵。 然而这人生之于他而言,也愈来愈味如嚼蜡。 他们都说,丈夫处世当持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然他功名已极;他们又说,丈夫在世当有如玉红颜相伴,得赌书泼茶之趣,他虽未能完满,却也同心爱的女子有过彻夜相望有过琴箫合奏;他们还说,丈夫立世当娇/妻在怀,儿孙满堂,而他的娇/妻,却是世间男子都可望不可求的金枝玉叶。那么,他还有什么可期盼可追寻的? 这世间于他,只有那心爱的女子是反复求之不得。然而实在求不得,也他逐渐懂得了放下。 这人生何处是尽头?他该追寻什么?又要去哪里追寻呢? 知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 这一日休沐,知其闲在家里看书,永昼炎夏,他只穿着粗布直裰,散着头发。看着看着便有些倦意袭来。正靠在案上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却听到外面有人声如洪钟唱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知其在昏沉中猛然惊醒,此时心念一动,竟如醍醐灌顶一般清明。他走到前厅,将官印官服封好放在正厅大案上,便出门去,在城中转来转去地找那老僧。 可只片刻功夫,熙熙攘攘的人海中竟已寻不到那老僧的踪迹。 知其一路追问,直到日落时分,才有人说,方才见那老僧已经出了西边的城门而去了。 知其抬脚便追了上去,一直追出三五里地,才远远见到那老僧慢悠悠地走在前面。 他在后面喊道:“师父!” 那老僧没有回头,说:“痴儿,追来作甚?” 知其快步跑过去,到了老僧面前,倒头便拜。三拜之后抬起身说:“师父,我愿舍弃尘世,同师父修行去。” 老僧呵呵一笑,问:“愿弃功名富贵否?愿舍娇儿美眷否?愿割心中情爱否?” 知其想到大安的繁华光景,想到巍峨轩峻的大司马府,想到庄砚静如秋水的脸庞,想到染血战场上驱之不散的寒鸦,忍不住泪光涟涟,伏身拜道:“弟子愿意。” 老僧又呵呵一笑,伸手一拍他的脑门,说:“痴儿,既如此,那你怀中所藏的孽缘,为何还不肯弃?”
知其忙翻动衣物,摸出的是那枚双鱼玉佩,和那绣了一半的荷包。他见到这些东西,不禁凡心又一动。抬头看那老僧,只见他双目微闭,神情泰然,一派宝相庄严,忙收敛心神,起身将两样东西放到路边,又回来跪在老僧面前。 老僧这才问:“愿入我佛门,广度众生否?” 知其再拜道:“弟子愿意。” 老僧方敛容,伸手摩挲知其的头顶,正声念偈:“善哉大丈夫,能了世无常,舍俗趣泥洹,希有难思议。”然后教知其礼拜十方佛,又念偈:“归依大世尊,能度三有苦,亦愿诸众生,普入无为乐。” 念罢,知其复又一拜。此时已心清气静,无有杂念。 老僧又摩其顶,问:“进行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知其双手合十,闭眼说:“能持。” 老僧又复以“偷盗、****妄语、饮酒”再问,知其皆言“能持”。于是受五戒毕。 老僧这才微微一笑,说:“汝今已受沙弥戒,今后须勤习佛法,不可倦怠。贫僧给你个法号,叫做法相,如何?” 知其双手合十一拜:“是。” 老僧将他扶起,问:“可还记得那佛偈?” 知其朗声诵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老僧哈哈大笑,说:“好!好!痴儿悟了!这就随贫僧去吧!”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直往西边去了。 且说那大安大司马府中,此时已乱作一团。知其晌午时分将官印放在正堂出门去,分明就是离家之举。随后又有家丁回来说,晌午时分将军假寐中听到一个老和尚在府外念偈,便舍了官印急忙追出去了。下人又在城中打听到,将军下午一直在城里打听那个老和尚,傍晚时分追出城门,便一去未回。 和嘉忙遣了人出城去找,却只在道旁找到知其留下的玉佩和荷包。 和嘉抱着玉佩哭得死去活来。第二天消息传到童寿府中,童张氏听说最心爱的小儿子出走,似是跟着一个云游和尚出家去了,也是哭天抢地痛彻心扉。 一时间京城周边四下里都有官家的人在寻找知其,连着非瑜家和非瑜的岳家,也一起帮忙找寻,轰轰烈烈持续了半年之久才渐渐停歇了下来。可那知其却是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