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公主两岁半在线阅读 - 第二十六章 王宝钏的爱情

第二十六章 王宝钏的爱情

    剧场内灯火幽淡,柔光打在舞台上,背景音乐放的是一段粤戏。

    经过四百多年的沉浮跌宕,改良版、青春版等脱胎换骨的折腾让粤戏这几年又重新成了另一种时尚。雪淞对粤戏了解不多,来粤城后听过几次,糅合了弋阳腔、昆山腔、梆子、汉调等多种曲腔的粤戏既本土又并容,既大气又小调。雪淞喜欢听听粤戏的“梅花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

    费博誉的确是个鬼才!雪淞在心里暗暗赞叹着,第一次试水就能跟这个级别的导演合作,自己如履薄冰也是正常的吧。

    其实费导和良经理早知道她的剧本已经在几个月之前就开始准备了,才敢逼她两周内交初稿。本来心里没底,可今天第一次对词,她就发现名导的确出手不凡。

    他的舞台语言流畅的没话说,转场和过门也是相当的巧妙。就连背景配乐都是看似无心的点睛之笔,这段粤戏选的是时尚版,虽然雪淞不大听得懂,但还是辨识出了伴奏乐器中除了高胡、三弦、月琴等传统民族乐器外,加入了小提琴、大提琴、萨克斯等西洋乐器,听觉上多了时尚感和层次感。

    剧场里空荡荡的,费博誉就坐在她身边的位子上。

    他对这个年轻女孩是刮目相看的。

    早年费博誉籍籍无名之时,在北京演出市场已经风生水起的良经理一口气签了30场他的首部舞台剧《***》,就是那30场,让初出茅庐的他混了个“新锐导演”的美誉,后来“新锐”渐渐变成“资深”,“小众”一步步走到“大众”。至今,媒体提到他仍念念不忘提一笔“当年以一部《***》横空出世的名导费博誉”。

    看良的面子和不菲的薪酬,他才接了这个活儿,当然也没想藉此有什么大作为。无非是借自己“费导”这块金字招牌给剧院的小剧场话剧“剪个彩”,名人效应而已。

    在网上找个哗众取宠的热点话题、搜罗些新的热门段子、俊男靓女配上劲装热舞,这是最简单的速成时尚话剧。他之前认为,花城剧院这样规模的单位做自己的原创小剧场舞台剧,编剧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也不过这般阵势吧,再加进点本地方言、本城热点作为调料一加工,也就“出锅”了。

    但看了剧本后他改了初衷,将演出架构重新设计了两遍、排练时间推迟了一个星期才开始。

    这女孩的剧本问题当然是有的,有些地方该生活的过于文艺、有些地方该抽象的又过于生活。

    但,《宅医女》绝对是个有诚意、有思想、有回味、而且相当有水准有意思的剧本,它不该仅仅绽放在花城小剧院的舞台上……

    台上两个演员的台词第一幕已经快对完了——

    “生命无常,所谓的爱情也一样。医院里旁观别人的生死已经是煎熬,生活里我可以选择不要体味自己的悲欢”。

    “所谓的爱情?除非你经历过……”

    “也许吧。可能太过平淡,或者太过俗滥,太久了我已经忘了。但我看过很多以爱情名义生出来的小孩子被遗弃,还有更多的根本没机会被生出来”。

    “所以,你就成了一只寄居蟹?宅在壳里,过着油盐不侵的生活?”

    “你对宅的概念有误解,宅只是一种生活状态,虽自我,但理智。不是病理上的自闭症患者。医生过的是一种非常态的生活,面对的是所有状况下的不健康不正常。所以我喜欢相对静态的生活,静态意味着没有改变、没有失去。静对自己,可以平衡掉工作中的紧张”。

    男演员做戏谑状:“我上次来,你听的也是这出《平贵别窑》,想当守在寒窑的王宝钏啊?”

    女演员做感慨状,“可惜,世间再无薛平贵”。

    男演员做深情状:“但却有珍贵如你,仍执着于坚守……”

    “不好意思,请暂停一下!”打断排练进行的是雪淞。

    现场灯光亮起,费导冲台上拍拍手,“都过来休息一下吧”,然后转头问雪淞,“小仝,你有什么要修改、补充的吗?或者演员情绪不对?”

    雪淞笑笑,“费导的舞台感一向是最敏锐的,我是外行。不过我想说一下人物性格,女主角斯乙的定位是宅医女,宅和医是她的生活和职业,此外她与一般现代女孩并无太大区别,我认为刚刚那三句关于王宝钏的台词加的并不适合”。

    原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费导摆摆手,“这只是关于斯乙爱情观的一段强调。因为你对斯乙的爱情故事交待的很隐晦,所以我想这里可以加入几句拓展,留给观众想象空间。”

    “但……斯乙自比王宝钏或者男主角将她比做王宝钏都不恰当”。

    费有点不解,“为什么?斯乙的性格总有个理由,她的爱情可以不用作为主线大肆铺展,这也是这个戏清新别致的地方,舞台上永远不缺爱情,但我们偏偏不讲爱情。但总要有个交待。我的理解,斯乙是个爱情上的完美主义者,是现今难得的仍在坚守爱情的女孩,所以他才是男主心中的信仰,薛平贵对王宝钏式的信仰”。

    雪淞眼前闪过李睿那睥睨一切的女王架势,怎么也无法把她和悲悲戚戚的王宝钏联系在一起,“费导认为……王宝钏是个什么样的女性形象?”

    “美貌、气质、才学兼备,她的执着、坚忍和无私让所有男人动容。而她和薛平贵的爱情在如今这个速食年代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梦”,费导一脸惋惜与向往。

    雪淞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费导认为王宝钏和薛平贵之间那叫爱情?”

    费导连连感叹:“堪称古今完美爱情之典范”。

    “费导,抱歉,这个观点我不能认同。斯乙是个聪慧的、独立的现代女性,她可以不要爱情,但她不是智障。这样的比喻,您或许还认为高攀了王宝钏,我只觉得侮辱了斯乙”,雪淞语气平静,但她看到费博誉的脸色已经暗下来。

    “我没听错的话,刚刚你还说这段《平贵别窑》配做背景太漂亮了”。

    “惭愧,我只觉得这腔板别有韵味,但我没听出是《平贵别窑》。艺术上的美不能等同于内容上的绝对正确。王宝钏和薛平贵的故事,是传统社会男人用来统治女人思想的工具,男人都想做薛平贵,左拥右抱,而且希望左右都是王宝钏,被骗了一辈子也毫无怨言”,雪淞毫不让步。

    “现代社会的女人就是将传统忘得太过彻底,对待感情没有底线,游戏人生。这也是对传统、对良善回归的一种呼唤”,费博誉也不妥协。

    “那请问王宝钏这么完美,她的结局如何?为什么男人占话语权的历史上,大肆赞扬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等来丈夫薛平贵衣锦还乡、然后与西凉公主共侍一夫过上富贵生活,却却王宝钏的结局草草带过?”雪淞如此问。

    “王宝钏在18年的漫长等待中,苦苦思念丈夫,早已心力枯竭,支撑她的唯有对爱情的坚贞,待到与薛平贵重聚,此生心愿已了,含笑撒手人寰……”费博誉如此答。

    “王宝钏出生自宰相之家,岂有苦日子过惯了不会过好日子的道理?王宝钏被薛平贵接回西凉后过多久死去的?有的记载是5天、有的是8天,最长的说法是18天!为什么?跟着西凉的驸马到西凉公主的家门口去讨生活,结局是可想而知的”,雪淞冷冷道。

    “薛平贵是一代良将,征战沙场九死一生仍念念不忘王宝钏,他娶了西凉公主也是形势所迫,但他有胆识有担当,功成名就仍是接回王宝钏做正宫”,费博誉义正词严。

    “男人做任何事总有情非得已的理由。试问,如果王宝钏寒窑生活贫苦、难以为继,万不得已又另嫁他人,男权社会会体谅她一个女子走投无路的苦衷吗?”

    “这……王宝钏的母亲仍时时接济她,虽住寒窑,却也不是想象的那般苦就是了”。

    雪淞想冷笑,还是忍住了,“这才是关键所在,如果说这个滥戏码还有点现实意义,恰恰是最俗套的,那就是:听父母的话没错,只有他们不会害你。王宝钏当年要是听她父亲的,不嫁薛平贵就不会有悲惨的一生”。

    费博誉顿感鸡同鸭讲的无奈,“薛平贵行事磊落重情重义,怎么就被你说成了陈世美呢?”

    “千万别这么说,薛平贵比陈世美可差远了,当然,要论手段,还是薛平贵要高明得多”。

    费博誉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雪淞撇撇嘴,“陈世美只是真小人,薛平贵则是伪君子。陈世美当初也挣扎过,最后为了名利狠心抛弃妻子另娶公主,但他给了秦香莲看清他真面目的机会,给了秦香莲告状的机会,给了秦香莲遇上包青天的机会。薛平贵一面傍上西凉公主青云直上,一面欺骗世人哄骗王宝钏,让她到死都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用一个坚贞贤妇的帽子草草打发了一个女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到最后,陈世美死了,秦香莲活着。而王宝钏死了,薛平贵活着,和西凉公主过着富贵逼人的生活”。

    费博誉张了张嘴,震惊半天没闭得上,“简直谬论!”

    雪淞恢复浅笑的神情,“一个幼稚天真的可怜女人,一个一路吃软饭吃到发达的男人,我不想把斯乙的思想境界降低到这个程度”。

    费博誉沉吟半晌笑了笑,“算了,为这根本不存在的艺术人物我们针锋相对何必呢,其实说实话,也是因为当时选了这段《平贵别窑》给我的灵感,刚好巧妙地将这个故事嵌进去,而且,小仝,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受邀参加明年在台湾举办的戏剧艺术节,我想用你这个本子顶替原来计划的一个改编剧。我认识一个相当红的台湾歌仔戏演员,她最拿手的就是《薛平贵与王宝钏》,我想届时做一个艺术节特别版,请她客串一段歌仔戏,刚好也是个噱头,她在台湾人气很盛,票房绝对有保障,对我们这个戏绝对是加分的……”

    雪淞想了想,“费导,我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您有一个女儿,您希望她做王宝钏吗?”

    费博誉没办法应答,因为他的确有个宝贝女儿,“小仝……这真的只是艺术需要,没必要这么认真”。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不能强加这个爱情观给我的女主角。费导,您看这样行吗?您一直是我的偶像,我一个小小的本子能请您来cao刀我以前想都没敢想过……如果您觉得这样改比较好,我绝对相信您的艺术判断。不过,我可以请剧院签全约,我放弃署名权,您可以随便署其他改编者的名字或者不署名都没关系”,雪淞也说得很诚恳,她的确是认真这样考虑的。

    “这怎么行!”

    于是,对峙之下,资深名导费博誉还是让步了。

    剧场的最后一排座位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申墨和辛洛阳,不知道俩人来了多久,都若有所思地盯着舞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