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李鸿藻讲书
未知的事物常常令人恐惧,对武则天也如此,她突然到了一处陌生的宫殿,换了容貌和身份,甚至朝代;且瞥见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影。 “来人呀,去传师傅来讲书。”武则天一颗心砰砰鹿跳着,吩咐道。 宫女答应着去了,没多久领了个人进来,说道:“回圣母皇太后,李师傅请到了。这位李师傅没有山羊胡子,年纪也不太大,腋下夹着个绸缎包包,一进殿就准备磕头。武则天道,“免礼,赐座。” 师傅听得,也就顺势站起来,但他前额仿佛上过蜡,竟然如光葫芦似的一片。武则天虽然吃惊,但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所以没有做声。 “微臣今天给圣母皇太后讲的,是明朝明世宗的一段。”师傅把书从绸布包里取出,放在小圆桌上翻开了。 武则天虽从小不喜欢做女红,读书却不曾偷懒分毫,她记得清清楚楚,从尧舜禹到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五代十国后隋唐,哪里又跑出来个明朝?既有个“明”朝,难道还有个“暗”朝么?她有些恍惚地问道,“明朝?” 李鸿藻留意到了她不寻常的表情,心里头有些打鼓。难道今天挑的这一段,不合太后的心意?这也难怪,明世宗这样从藩王世子而成为皇帝,然后又差点被宫女合谋害死的离奇天子的确少有。自己原来觉得这一段情节诡异,喜欢听戏的太后应该会听得津津有味,如果太后不喜欢,那么该换哪一段呢? “是,照讲书的顺序,今天讲明朝明世宗的一段,”赶忙先说明自己是按讲书顺序,如果太后不喜欢怪罪下来,也就会责怪得轻些,“或者圣母皇太后想听点别的,微臣自然也遵命。” 这个李师傅还有点眼色。 武则天只想知道怎么出来这个明朝,只恨不能直接去问,“哪里又出来一个明朝?”只好迂回曲折去问道,“不如今天就讲讲从汉朝到本朝间贤能的皇帝和大臣。” 从汉到唐的历史,武则天自然倒背如流,这会只是要验证,看这个明朝出在哪里?谁知道呢?历朝皇帝的名讳,避忌多得很,比如太宗叫做“世民”,高宗叫做“治”,当初就连“在世”“小民”“治国”等寻常话语,也要想法避讳,简直难倒大家。这回会不会是新皇帝的名字中有个“汉”字,所以汉朝,或是别的什么朝代,改称成了“明”朝? 李鸿藻也听明白了,猜想必然是这几天从军机处递过来的奏折中有些麻烦事不好断,太后才想从历朝历代得些启发,更显得自己给太后讲书是桩极重要的差使,因此响亮地答应道,“是。” 汉朝当然从汉高祖刘邦讲起,更讲到萧何,张良和韩信;“文景之治”的汉文帝和汉景帝;好大武功的汉武帝;光武帝复国,当然也不能不讲...然后跳过一段乱世,讲到隋朝,之后便是唐朝的唐高祖和唐太宗。 武则天听到唐太宗,慌如流落他乡的游子好不容易遇见故人,急忙攀住不放,吩咐道,“唐太宗的事情,倒要好好讲讲。” 做臣子的,谁不喜欢“从谏如流”的唐太宗?就是太后不吩咐,李鸿藻也准备多花些时间的来讲,此刻更把魏征、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褚遂良讲得兴致勃勃。凡是“手无缚鸡之力”、认得几个字就以为老天免去了他强筋健骨的苦役、不肯负起约束皇帝责任的读书人,从来都希望于皇帝的自律,希望他勤政、仁慈、天生正确,不会随时让自己的脑袋搬家,自己才能捧本书苟且偷生;能够纳几次谏当然更好,这样才能凸显读书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宝贵价值。 光是听到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名字,就让武则天听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即使她不久前刚把他们贬斥出京,却还没忘记他们俩如何激烈露骨地反对自己登上皇后宝座,简直太过放肆。太宗的贤臣,对她武后来说只是需要解决的一个又一个麻烦。她摆摆手道,“这一段也听熟了,唐朝有贤能的皇后,也该讲讲。” 做臣子的只有服从,当即讲到长孙皇后,武则天恼恨长孙无忌,厌屋及乌,连带着厌恶长孙皇后,觉得她以国母之尊践行节约,太也莫名其妙。做个村妇也能节约,又何必做皇后?做了皇后不图享受,不简直就是浪费既然不喜欢口口声声“不喜奢华”,何不当初就劝太宗到什么南阳东阳去“躬耕于陇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必辛苦起兵,又何必弑兄屠弟争皇位?难不成太宗对她这位既敬且爱的夫人还不会言听计从么? 不过她刚刚才吩咐要讲“贤能的皇后”,只好硬着头皮去听,偏偏李鸿藻也反对大修圆明园,想乘机劝进“节约”二字,喋喋不休,讲个没完没了:什么长孙皇后亲自养蚕种桑啦,又率领宫女们织布到深夜啦,不仅如此,还编了本《女则》给后世女子当作行为规范啦。 提到这本《女则》,武则天更是大为光火,因为当初朝廷中那些老家伙们就是捧着这本热辣出炉不久的《女则》来一条条地反对她:说什么“一女不事二夫”,她武则天不够贞节,不配做皇后;又说女子应该娴静幽雅,永远甘当配角,因此皇后不该同皇帝一起上朝,等等。似乎凡是她武则天想做的事情,长孙皇后几十年前都已未雨绸缪,相应地立出了不可逾越的规矩。 更没料到的是,好不容易等眼前这老头翻来覆去地把长孙皇后讲完,他就跳去讲唐玄宗的“开元盛世”。 “难道长孙之后,就没有贤能的皇后了?”武则天闲闲地问道,实际上却已经有些发怒了。 难道自己就不如只会对太宗唯唯诺诺,自己图贤良之名却苦了众多大唐妇女的长孙皇后?自她死后,太宗没有再立皇后,等同她在死后仍然堂堂皇皇地占着中宫的位置,宫中都遵循着她立下的规矩,武则天给太宗当侍女时,脚上都只好穿着粗布袜子,那袜子不光刷刷作响,还把脚底都磨出茧!更不要说自武则天当上皇后,为了废除这些吝啬奇怪的做法,不知来来回回和高宗费了多少唇舌。 1.“回圣母皇太后,长孙皇后之后,高宗的武氏皇后原本也很贤能,但武后为登皇后宝座,掐死亲女,重用小人,贬逐元老,诛杀重臣;成为皇后之后,对李唐宗室,打击荼毒甚深,使皇室子弟,竟如落叶飘零,俗语说‘虎毒不食子’,武后却连亲生子也不曾放过;后来更将国号大唐改为大周,称则天女帝,颠覆了太宗一手开创的江山;且秽乱宫帏,宠幸市井无赖,乾坤颠倒,横暴擅权,其是后是帝,尚...臣不敢妄议。”本来要说“是后是帝,尚且存疑”,后面更有篇“牝鸡司晨”之类的批评话语要讲,谁知不经意间抬头,李鸿藻忽然瞥见太后已经听得面若冰霜,急忙一句“不敢妄议”,就此打住。 这个饶舌的老东西!嘴上说“不敢妄议”,口中却已在信口雌黄、江河泛滥。就算自己“纂取”大唐江山,又关他什么事?!对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两个老家伙,自己拉拢的手段已经用尽,只能打击,又有什么不对?要得他在这里讲得青筋暴起、口沫横飞?武则天满腔怒气,一句“杀此老贼”就横亘在喉咙口,只是满腹疑团,要借他来解,因此也就暂且寄下他的人头。
比如,自己对小女儿偷偷做出的事情,怎么竟然会被记在史书之上?难道当初有哪个宫女竟敢多嘴?“连亲生子都不放过”,“称则天女帝”又说的是什么? “你是说,武后后来称帝?”自己来探问自己从前的事情,不是后无来者,也该是前无古人吧? “不错。”李鸿藻低头答道,不敢去瞧太后那双光芒闪烁的眼睛。 武则天又惊又喜,原来自己果真成为过独一无二的女皇帝! 这么说,从前李淳风的预言,“唐三代后,女主武王”,竟然果真不是空xue来风。自己当年夹在一大群的宫女当中,每五十人一列,接受仙师指认时的浑身战栗和惊惶失措,原来并没有白白忍受! 既然果真称帝,那么什么“对李唐宗室,打击荼毒甚深,使皇室子弟,竟如落叶飘零,连亲生子也不曾放过”,自然便也是真的了。一个女人,要创立自己的朝代,若不杀掉那些象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老家伙们,怎么可能做到? “武后称帝之后,又是怎样?” “武后称帝之后,在位一十六年,到八十一岁时,宰相张柬之等率羽林军五百余人,冲入宫中,武则天因此被迫传位给太子李显,李显传李隆基,是为唐明皇也。”李鸿藻战战兢兢地答道,眼前同是女主当政,这种话题真是非同小可呀。 武则天微微叹息了一声。皇位照旧是传回给了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一切回到了从前;难道自己曾经称帝的往事,就只象荷叶上滴过一滴露珠,转瞬间就踪迹全无了么? 只是所做过的这些大事异事,为何武则天自己全没印象,只记得昨晚自己还和皇帝、太子在玉华殿中夜宴,九岁的太子李弘当场吟诗一首,还得到了皇帝的夸奖呢?这真是奇哉怪也。 自己的这个疑问,想必史书上还来不及记载,料这位李师傅也答它不出。既然问不出什么,暂且先放过这一段,因此吩咐道,“接着讲吧。” 但盛唐之后,北宋南宋,都是挺不起脊梁的******。到元朝,更竟然由胡人来做汉人的皇帝。而开辟明朝的明太祖倒是个如假包换的和尚,却对开国功臣斩尽杀绝,照理从前应该是个屠夫才对。 规律倒是很明显,但凡开国皇帝,若是天生狂暴,就似乎要杀尽天下之人,比如秦始皇赢政和隋炀帝杨广;若是出身贫贱,就急着杀尽那些知道自己底细之人,比如汉高祖刘邦和明太祖朱元璋;若是已经有几分地位,成了贵族,无须发泄从前受人欺压的怒气怨气,也不怕旁人轻视,那也就不怕在兄弟亲戚之间争权夺位,比如唐太宗和宋太祖。若是异族的人来做了皇帝,那就更简单,当然就只是屠杀和贬抑汉人。 更没有料到本朝又是胡人做了皇帝,到今天已经有近三百年,中间也颇出了两个据说贤明的皇帝康熙和乾隆。这么说,她武则天在本朝也是个胡人不成? 讲到本朝,李师傅便不敢尽兴臧否人物了,武则天自然明白,吩咐道,“从唐朝到本朝的史书,特别是本朝到现在的记录,你挑几本好的送过来,我闲时翻翻。” “微臣领旨。”李鸿藻答应道,急急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