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皇帝与八音盒
武则天夜来歇息,忽然常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尼姑庙里,日日念经吃素,夜夜长守青灯,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后院的柴门边等候新任皇帝的到来,催促他兑现往日的山盟海誓,快点将她救离苦海。 新登大宝的皇帝容光焕发,见了她也总是恋恋不舍,只是每次离别的时候,仍旧叫她“耐心等待”,他转眼就会来接她回宫。 这转眼到转到什么时候?媚娘知道,皇帝的后宫中还有先皇亲自挑选的“贤良”皇后,还有已经生了“许王”素节、貌美如花母凭子贵的萧淑妃,更不要说还有皇帝以前也许没有注意到,却随时随地都在灿放的满眼秀色。 她等候在柴门边,望着夕阳在远山后投射的一抹逐渐暗淡了的酒醉般的残红,抑制不住地胡乱猜想着:“今天他会来?不,今天他不会来…或许他还是会来?” 武则天忽然醒过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决定了,以后决不要这样被动而痛苦的等待么? 四处悄无声息,只听到“滴答”的更漏声。在黑暗中倾听这枯燥单调的声音许久,然后又忽然听到隐约的猫叫声。 她坐了起来,宫女们听到了,忙拧亮了灯。她们都注意到了,太后近来晚上总会被猫叫声惊醒,所以吩咐外面值勤的太监们把那些猫赶得远远的,不要让它们靠近。只是那畜生轻巧灵活,防不胜防,太监们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完全挡住它们。 武则天自然也明白,但也只能这样了。因为自己和王皇后及萧淑妃的恩怨,已经被人写进了史书,以致人人都知道武皇后怕猫,所以她不能大张旗鼓地在宫中禁止养猫,惹人嫌猜。 醇亲王福晋为六位侯选的秀女,总算找齐了夫婿侯选人,名单交给了太后,准备由太后指亲。太后便亲来相看这些王公子弟,外表自然是人人光鲜漂亮,只可惜一开口说话,见识就有限得很了。 头天看了这些八旗子弟,第二天又看了秀女们,和醇亲王福晋一同对着帖子商议了,估计不会出什么大差错,才出了谕旨。 然后又是这些新人和父母们进宫来谢恩。大家都注意到了,太后每天勒着抹额,那是之前在天津兵船比试时受了洋人的惊吓后,一直没有摘掉的。说起兵船比试的结果,的确让人痛心啊。 皇帝每夜出去散心之余,当然也如此。散心颇有些收获,如此的愁闷之中,忽然在某处酒楼里碰到一位难得风liu潇洒的人物,竟是个名叫王庆祺的翰林。美中不足的是,只能每晚见面。有心将他调到南书房,因为刚刚出过两位师傅的事情,皇帝不想为此又重新触动太后。 此外,载徵不知用的什么办法,竟然说通太后,准许皇帝到恭王府游玩,去瞧瞧那百闻而不得一见的洋房。须知自接驾后,恭王府就把洋房关闭封锁了起来,这次特为皇帝才解禁一部分。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也许是随着两位师傅的获罪,他们在皇帝内心构筑好的防洋大堤随之坍塌,皇帝立即被洋房里的一切吸引住了。 “洋人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皇帝问,“这房子也不算大,只不过有两层楼,能登高而望远。” “这是洋人的小户人家住的屋子,也不算什么;听说洋人的宫殿,比这又不知多出几层,站在宫殿里,能望到几十里外的大海。”载徵答道。 说起大海,那种难为情又回到了皇帝的身上,令他有点不太自在。不过这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他就被一样新奇东西所吸引了,皇帝对着大钟里面出来的洋人姑娘发了呆,“洋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么?载徵,你有没有见过?” “当然,我见过她们在前门大街挑衣料,每个人都笑得象喜鹊似的,而且叽叽喳喳个不停,很漂亮,衣服穿得又少,脖颈和胸脯都能看见呢,哈哈,跟咱们大清的女人大不一样,哪天我也领着皇上去瞧瞧。” 说起来总是载徵比自己见多识广,皇帝有点酸溜溜地不服气,说道:“之前郭嵩焘讲到洋人造兵船,说俄罗斯和日本的皇帝都曾出洋去英国学造兵船,太后差点也让我去呢。” “真的?后来呢?”载徵两眼放光,忘形地抓住皇帝的胳膊,问道,“太后有没有说几时去?能不能带上我?我能替皇上办好很多差使呢。” 后来就是兵船比试了,然后就是那么个结果,好象也该皇帝亲自出马去外国学造船了,不过太后这几天有点生病了,所以没提。 皇帝忽然象记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兵船造完了,比试也比完了,这就好象一出戏,旁人都按着剧情唱完了自己的角色,现在好象应该自己出场表态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自从赶走那两位师傅,太后从来不提另择师傅的话题,也不提亲政,也不提大婚,原来自己的路,竟然在出洋!皇帝这些天来茫然无措的愁烦,忽然在这鉴园的洋房里,一扫而空。 那么自己果真出洋,又有什么好处呢?头一个好处,必然是学会造船之后,不用象这次比试般窝囊,拿木头船给人家的铁船撞,到那时侯,自己总可以堂而皇之地亲政吧?第二条好处,就是可以远离太后的管束,群臣的聒噪,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带上载徵,也带上王庆祺,每天住这么舒适的屋子,点这么亮的灯,吃酒谈戏,那日子不是说多痛快有多痛快? 不过皇帝总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父皇如大祸临头般逃往热河,生怕被洋人抓住,想必要是落在洋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有点忧心忡忡地问道:“果真咱们出洋,难道不怕被别国扣住么?不知外国的皇帝出洋,怎么就不怕?” “那应该不会,要不然怎么俄罗斯和日本的皇帝就没出事呢?”载徵道,“咱们大清朝老爷们这么多,果然洋人胆敢扣住皇上,那不就不用在大清国混了么?洋人想方设法要和咱们通商,到时事情不就黄了吗?” 倒也是,遇有交涉,洋人总是要求“通商”,千方百计地留在大清国发财,如果扣留住自己不放,对洋人也没有什么好处。 洋房里绵软的沙发和地毯,对皇帝来说,似乎暗示着另一种温和的抚慰;其他的一切,更好象《西游记》里的某处“别有洞天”,踏入这个新奇的世界,一切都将有别于母后无处不在的盯视,奴才们琐碎但总象缺了点什么的殷勤侍侯,没完没了的五点钟就要起床预备的早朝,有那么几分渴望却似乎总是遥遥无期的大婚,和永远在前面等候却又抓不住的亲政。 这里有些洋玩意儿恐怕连太后也没有瞧过,比如八音盒、洋火柴、打字机,都是载徵新从洋行里搜罗过来,要讨皇帝喜欢的。皇帝果然一见就爱不释手,立即命令把八音盒和洋火柴包起来带回宫去玩。 “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以前就不记得孝敬我呢?难道非要等我问你来要?”皇帝一副和这些洋玩意“相见恨晚”的欢喜和惆怅,埋怨载徵道。 “跟洋人沾边的东西,我哪儿敢呀?你不是不知道,朝廷里那些老家伙们,眼睛睁得溜圆,就等着挑毛病。这不还没怎么着呢,我阿玛他就得个‘鬼子六’的绰号,你说冤枉不冤枉?”载徵答道。 皇帝打量着满屋子的洋货,倒觉得恭亲王被叫做“鬼子六”,一点也不冤枉,答道:“不怕,现在不是连同文馆都办了吗?以后有好东西,要记得先送给我瞧瞧,要不然,我可就治你罪了。”
“治你罪”的话说得半真半假,载徵伸伸舌头,把脖子一缩,又道:“那也说不定,同文馆那会儿闹得多厉害呀。我猜,皇上哪天说要出洋,朝廷准保炸开了锅,那些老家伙们肯定不让你走,到时要走也走不成。” 这倒是提醒了皇帝,半晌答道:“就让他们去闹腾好了,只要太后准了,就不怕。” 皇帝当天在恭亲王府逗留到傍晚,王府预备的膳食,有许多在宫里头没有的新鲜菜式,加上好不容易才堂堂皇皇出来一次,所以皇帝晚膳也在王府用。等回到宫中后,先就去探望太后,太后仍在将养,此时斜靠在凤榻上。 “皇额娘,儿子回来了。”皇帝道。 “回来了就好,恭亲王府的洋房,你瞧着怎样?”太后问道。 “比咱们的屋子要亮堂些。”皇帝答道, 这也是实话,不知道在此时的月色之中,那洋房又该是怎样景象?武则天想。 皇帝命随行的太监把八音盒捧了过来,自己亲自揭开盖袱道:“这是儿子带回来孝敬皇额娘的,是洋人的八音盒,把盖子一打开,它就会给咱们唱曲子听。” 果然,盖子一打开,就听到“丁丁冬冬”如流水般的潺潺乐声,不去动它,它就没完没了,衬着殿外月初还有些朦胧的月色,异样地婉转悦耳;但只一把盖子关上,乐声就消失了。 “果然难得,”太后赞叹道,“这机巧也算费人心力了。只是我这几天不舒泰,放着也是白放着,你一向喜欢听曲子,先拿去听几天罢,等我大好了,让人来问你拿。” 皇帝的确对这盒子喜欢得不得了,不过比起洋火柴来,显然它更适合孝敬给太后,因此在来太后寝殿前,在舆轿上也一直赶着听。此时听到太后如此说,喜出望外地答应了。 东西孝敬完,该提正事了,皇帝踌躇了一会,又说道:“前回兵船比试失利,累皇额娘受惊,儿子现在知错了。” “咱们大清,本来就造不出什么象样的兵船,倒也不能怪你。”太后淡淡地说道。 “我记得之前在东书房,郭嵩焘有讲到,俄罗斯和日本的皇帝都到外国去学过造船。儿子虽不孝,愿意将功补过,也去外国学造兵船,让大清也能造得出兵船和洋人周旋,还请皇额娘成全儿子。”皇帝生怕自己半途泄气,一口气说完道。 在寝殿今晚为让太后好好歇息,特意调暗了些的烛光中,太后听完皇帝的这番话之后,两个闪闪发亮的眸子,好象比灯光还更亮些。其实即使皇帝不说,自己迟早也会对他说类似的一番话,但是皇帝自己说出来,并且又是在转过洋房后的当天,这不能不说是太及时的惊喜。 “想不到载徵年纪虽轻,办事果然不错。”武则天想道。 见皇帝还在等着自己回话,她感叹道,“难得你竟然有这份为国家社稷出力的决心!只是隔洋隔海,我也实在舍不得让你去。”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皇额娘舍不得儿子,大清就难造出象样的兵船,来保得朝廷平安。儿子已经长大了,自己情愿出洋,请皇额娘不必为此担忧。”太后的不舍,仿佛更激发了皇帝的勇气和孝心。 “好,这事我们娘儿俩先慢慢计较。只怕外头反对的人太多,匆匆忙忙提出来,不见得就能如你所愿,倒辜负了你这等苦心。”武则天道。 “儿子愿听皇额娘的教诲。”皇帝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