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节 满门抄斩
江苏巡抚丁日昌召集了巡抚衙门全部牢头看守,盘查人犯王咸镇突然发疯之事。王咸镇的牢房已经变得污秽不勘,到处矢溺横流,臭不可闻。这间牢房靠里面,除了上了锁的木门,只有靠近屋顶的一个小小的窗口,约莫一个米斗那么大,绝不可能钻进人。 究竟是什么东西,会使一个人突然间变成“失心疯”呢?环顾左右,毫无疑问,要在这白天也显得黑咕隆咚的牢房里找出答案,很困难。 那么左大人命他抓捕的殴打福建水师火夫之人,有那么多人见到过,总不会遁形了吧? 想到要和那些流勇打交道,丁日昌直觉得头皮发麻。但是这件事情推无可推,如果不积极去做,左大人就会更加怀疑到自己头上,这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只好立即就带了捕快,到福建水师的船上去见彭玉麟,请几位被打的火夫跟随各路捕快,到各处关卡、码头、哨所去指认。好在除了一位火夫伤到小腿不能行走之外,其他几名火夫都能行走自如,而且愿意去指认凶徒。丁日昌特意吩咐各位捕快,要注意保护这几位福建水师的证人。左大人的属下如果还在自己的地面上出事,那自己就当真担当不起了。 因此巡抚衙门的捕快迅速带着火夫们分别到了东南西北的四个城门;至于码头,就让捕快随着那位行动不便的火夫,在福建水师的洋船上巡视。 朝廷加派来会同左宗棠查案的刑部尚书郑敦谨紧赶慢赶,这天终于到了江宁,并且带来了谕旨:“着令即行捉拿行刺两江总督马新贻凶犯张汶祥之全家,满门抄斩。今后凡刺杀朝廷要员者,等同造反,皆从此律,或并诛九族。” “这是为何?”满门抄斩、并诛九族这样的刑罚,让左宗棠也大吃了一惊,不知为何突有此变,悄悄问郑敦谨道。 “太后已经听说江宁不太平,左大人查案阻力重重,和江南水师殴打福建水师之事,深为震怒和忧虑。这道谕旨,恐怕是为左大人的安危着想,要震慑那些蠢蠢欲动之人。”郑敦谨也将声音压低,说道。 左宗棠大觉感动,道,“皇恩浩荡,左某誓查此案,不辱使命。郑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好好歇息几天。对了,郑大人准备住在哪里?” 这就说到为难之处了,张之万拉野矢的笑话已经传遍京城,郑敦谨当然也知道江宁不平静,但当京官就是这个难处,一出京城,就几乎是个孤家寡人,一同带来的只有两个办案官,这个时候自己找住处,不免要闹得象张之万那样杯弓蛇影。怎么办呢?难道向左大人借几个亲兵么?但是自己是个文官,也指挥不惯这些兵勇。 好在左宗棠也立即看出了他的难处,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分彼此?因此道:“正巧我在这里租了两座相连的宅子,不如收拾出几间,郑大人也一同住在这里?如此你我协商案情,也省得跑来跑去。” 就是这话,郑敦谨当然立即称谢不迭。 既然住在一起,两人对照案卷,一同切磋,就方便得很了。两人都认为,这个张汶祥口口声声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又说自己练习刺穿五层牛皮,足足练习了三年,不过是想遮人耳目,这样的说法,意在表示自己和马新贻结怨是在三年之前。 三年之前,马新贻还在浙江做巡抚;两年之前,才调任了两江总督。越是要遮盖的,往往就是真相,这件事情也如此;马新贻的遇刺,很可能就与他在两江总督任上的作为有关。 难道真的会是丁日昌挟嫌报复吗?据说连远在云贵的官员都知道丁日昌和马新贻不和,递折子建议朝廷查清事实。 出去打听的亲兵们陆续回到江宁,去浙江沿海打听海盗事情的,说并没有听说海盗中有个叫张汶祥的;去查牛皮纸和死马的,因为到处兵营都有牛皮纸,也没有什么重要发现;去打听江南水师中哪些人曾参与剿灭浙江海盗的,因为人员众多,并且对方一听到“张汶祥”三个字就立即闭嘴,也一无所获;到上海去查刺马案如何出炉的,只查到一位姓赵的有钱人曾出钱资助这出戏的排演;倒是画像捉拿张氏,竟然真的有浙江临海的捕快按图索骥,抓到了一名女子,急急地往江宁送来。 “大人,民妇冤枉呀!我不是张氏,娘家姓罗,因为前夫曾姓张,也叫张罗氏。”那女子一到堂上,就喊起冤来。当堂对照画像,的确惟妙惟肖。 “那本大人问你,你认不认得张汶祥?”郑敦谨问道。 “大人,张汶祥原是民妇的前夫,但小人多年前早已和他一拍两散,各自过活。必定是他犯了千刀万剐之罪,仍旧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故意把我当成人犯张贴,羞辱于我。”罗氏说道。 当真有这种事!前夫恶意让人把前妻当作红杏出墙的****四处张贴,前妻则口口声声骂前夫就要“千刀万剐”,堂上众人不禁苦笑。怪不得张汶祥提到马新贻勾结张氏就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原来他自己的老婆就曾被人诱拐! 既然不是张汶祥所说的“张氏”,显然就问不出曹二虎的事情了。郑敦谨问道,“本官问你,你既和张汶祥曾是夫妻,都知道些张汶祥做过些什么?” 罗氏答道,“张汶祥先是贩毡帽,总是东游西走不落家,也挣不了几个钱,只能穷日子穷过;谁知后来又被长毛捉去了几年,家里没他的音讯,我以为他死了,自己又养不活两个孩子,才跟了别人…” 她的答话,倒象句句都在辩护自己为何抛夫另嫁。 左宗棠道,“你放心,本大人今天不问你私自嫁娶之事,后来呢?” 张罗氏听说不问她“私自嫁娶”,放了些心,提到后来,却不由得发恨道,“从前以为他死了,如今能回来也罢;谁知他嫌我另嫁了,就带了些兵匪回家,把我后来的老公家里砸了稀烂。大人,如今这年头,谁过日子容易?我瞧不过去,说了几句,他又把我痛打了一顿。” “你说他带了兵匪回家,是不是长毛的反贼?”左宗棠又问道。 “要是反贼就好了,就只能顾得上逃命,”张罗氏道,“我后夫曾托人打听到说,长毛败了,那死鬼靠人引荐又投了湘军的得字营,所以仗着人多势壮,几十人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你说张汶祥曾在得字营?”左宗棠和郑敦谨都大吃一惊,同时问道。 “是,大人。”罗氏道。 竟有此事!王志得的得字营这时已经和李鸿章等一道去西北镇捻,张汶祥又是后期入营,这边能认出他的人自然很少。果然刺杀马新贻的就是已被裁撤的湘军旧部!怪不得又是兵营专用的牛皮纸、又有赌馆、还有兵勇模样的人专打福建水师火夫。 此时即刻就命将张汶祥提审,张汶祥一见罗氏,便“哈哈”大笑起来。 “张汶祥,你既曾是湘军旧部,快快从实招来,是谁指使你刺杀了马大人?”郑敦谨问道。 张汶祥似乎吃了一惊,紧接着狠狠地剜了张罗氏一眼,吓得她缩了半个身子。谁能料到他每天过堂胡扯,从没一句真话,此时却为泄愤而牵出了前妻,以致露出马脚?怪不得人们常说,“为赶一只老鼠,烧掉一栋房子”,这话果然不假。 “是将军指使我的。”张汶祥忽然答道。此时江宁的满洲将军是魁玉,旁边众人听得他这么说,都倒吸了口凉气。 张汶祥又道:“我的确问过将军,我说我要刺杀马贼,将军同意了。” 左宗棠问,“他怎么说?” 张汶祥又道:“他没说什么,只点了头。” “将军叫什么名字?”左宗棠又问道,旁边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张汶祥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去求签说要杀马贼,将军就答应了。”众人这时才明白,他这是在说将军庙里的将军,觉得又被他耍了一道。 左宗棠摇头道,“你犯的反罪,要满门抄斩,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又何必搭进全家性命?你好好地招供,我还可以奏明太后,对你家人网开一面。”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张汶祥至今咬紧牙关不说,也许既有几分兄弟义气,但或者也许还托付了子女家人,所以拼着自己一死,还是义无返顾。现在“满门抄斩”的谕旨一出,他这个妄想自然也就破灭,此时动之以情,也许还能打动他几分。
果然张汶祥脸色灰败,道:“不必了,马贼的性命是性命,弟兄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弟兄们拼死打下江宁,说裁就裁说撤就撤,为一点芝麻小事,就能随便就当街处决?‘他不仁,我不义’,老子一个人杀了马贼为弟兄们报仇,死而无愿。做我的家人活该倒霉…”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罗氏就朝他扑了过去,又抓又挠地尖叫道,“你这天杀的!那是我的孩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叫道,“两个孩子是我拉扯大的,凭什么陪你去死--” 亲兵忙将张罗氏拉了出去。 左宗棠缓缓说道,“西北捻回之乱未平,朝廷正是用兵之时,兵如可用,又怎么会被裁撤?是你们自己不服管束,拿着朝廷发的饷,却去结袍哥讲江湖义气,搞得兵营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既然已经被裁撤,朝廷也发放了遣散费,象你好手好脚,偌大身坯,好好做个营生,难道挣不了一口饭吃?分明是你们自己懒惰不肯出力气,只贪急财,去做了sao扰百姓的不法勾当,犯了朝廷法令,就是被当街处决,又怨得谁来? “若说谁攻下江宁,谁就能够在江宁烧杀抢掠,那么克复江宁,和在长毛手里又有何不同?当兵打仗,奋力拼杀,和占山为王的草寇又有何不同?你们只知领哪个长官发的粮饷,就为哪个长官做事,难道长官会变出粮饷?你在兵营里的衣食用度,难道不是百姓每天在供给?为什么好容易打完长毛,又去抢劫你的衣食父母呢? “常言说得好,‘人心自有公道’。你我不能因为领谁的饷,是什么地方人,就欺瞒自己的良心,去做不该做的事情,或不去做该做的事情。就比如,虽然说吃辣椒的人性情勇猛,敢打敢拼;我自己也吃辣椒;但有的人吃辣椒,就自以为比别人高人一等,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照我看,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吃辣椒;马大人虽不吃辣椒,却因为江宁百姓除害而被刺,自然人人敬仰,虽死犹生。 “张汶祥,你是个明白人,自己好好想想,必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左宗棠平时说话简短,此时这么一长篇话,竟然说得满堂寂静。连张汶祥也低头无语,似乎有所触动。 这天晚间忙完公务,左宗棠拿了个洋打火机在把玩,不断地打出火苗。这比火镰好用得多了,火夫在野外阴湿天气埋锅造饭时用来点火,就不会双手檫到发酸,也打不出半星火花。不知将来马尾造船厂,能不能顺带生产些这种民用的洋玩意。 亲兵见左大人难得得闲,捧了份折子进来,说道,“大人,这是前天丁巡抚交来的。” 就是那份《内外洋水师章程》,左宗棠预备在水师方面痛下功夫,立即翻看起来。这本书把要建立一个完整的水师要做的事情通通都罗列了出来,特别在所附的《海洋水师战场别议》提出“专用大兵轮及招募驾驶之人”、“沿海择要修筑炮台”、“选练陆兵”、“建三洋水师”,使“北东南三洋连为一气”等建议,和左宗棠的某些构想不谋而合,并且有些地方,是连左宗棠也没有来得及想到的。 这样的折子,自己竟然今天才见到。想到丁日昌之前曾经交给过曾国藩,却被淹没无闻,简直有些气愤。若不是这次的机缘,自己差点就永远也读不到它,那对福建水师来说,岂不是是个巨大的遗憾?如今才知道,丁日昌和曾国藩的关系,也不会比自己和曾国藩的关系更好。也许用心做事的人,和用心做人的人,总是合不到一块吧? 也许看折后心绪难平,辗转许久才朦胧睡去,忽然听得外面大声扰攘,“有刺客!”“抓刺客!”“快去保护两位大人…” 外间值守的四五名亲兵早已惊醒,点灯来叫“左大人”。只听外面脚步之声杂沓,一部站到门外,另一部纷纷朝另一个院子跑去,一时又有人叫道“北二,刺客在这里!”“快来抓刺客!”又听到一阵刀刃声叮当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