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节 驱捻剿回
夜,窗外一片漆黑,曾府中堂的灯依旧亮着,几位着曾大人回来,其中一位,起负手站在半开着的几扇窗格前,抬眼望月落之后,夜空还点缀着的繁星点点。 听到朝靴的橐声,这位幕僚立即转过,其他几位幕僚也站起来,迎接曾大人。要做人家的幕僚,就得遵人家的规,从前连曾大人的得意门生李鸿章,也曾因为晚起而遭到恩师的斥责,其他人就更加要检点自己了。左宗棠从前打死也不肯给别人去当幕僚,就是为此。谁又能够象他,后来长沙危急,不得出来给巡抚当师爷之时,竟然当得比巡抚还大,敢辱骂踢打满人总兵呢? 橐声之声停住,曾国藩落座之后,立即问道,“少的来函,你们都读了吗,如何看它?”少是李鸿章的字,近来在山西剿捻,颇多曲折,常给恩师来信。 李鸿章善于利用恩师,已经朝中闻名。不便说的话,不便出头做的事,就一通通地给恩师来函,催恩师话或代为出头;遇到为难之事,来讨主意;中有苦闷失意,更是非向恩师细细倾诉不可了。 曾国藩有时为公,有时因私,对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多方照顾;为公者,为朝廷此时要做成的某件事而大力推动;因私者,自己年岁已大,自然要找出将来能在朝中传承自己衣钵之人。 皇家重视继承人,为臣者又何尝不如此?不仅希望自己所做的事能交给后人扬光大;也希望将来自己百年之后,声名清誉继续保持,免得遇上轻薄无德之人,忽然一耙倒打,弄到声败名裂,后蒙羞;除此之外,如果能对自己的子女故交,扶持照顾,当然就更好了。 这三条之中,能不能干,做不做得成什么事,反正是替皇家办差,倒在其次;这是因为,皇恩一向难测,如果选定的这个人,在自己后,不能先在朝中保住他自己的官位,那么所说的这三条,就只能通通化成泡影;因此要的,是这个人必须是个善做官,在复杂艰险地环境之中,仍能屹立不倒之人。 而在曾国藩看来,自己的门生弟子当中,李鸿章做官的本领,其拉帮结派的纵捭横阖之术,八面玲珑的各方逢迎技巧,有时连自己也不得不自叹不如。这样的门生,自然不会轻易倒台,后的事,只有交给他才能放心。并且,要让他将来记得维护恩师,就要让他记得如今自己如何提携弟子,所以催促指点,关怀不已。 因此对于李鸿章入晋两月,剿捻无功,人困马乏,新近又与两江总督一任失之交臂,曾国藩自然深知,也为自己这位得意弟子、衣钵传人的如此景况,大为担忧。 前天,曾国藩忽然接到这到这位弟子的一封来信,信中提出了一个大胆而又新奇地想法,说捻匪游移不定,跟踪剿杀,难全其功,因此必须借刀杀人,去拟订“驱捻剿回”之策。因为事涉平定捻、回之大计,所以特意来信请恩师权衡评判。 虽然此刻山西大旱。对于李鸿章来说。却似乎是个只怕自己要愈陷愈深地泥沼。从前恩师曾国藩追剿太平天国。便是一例。一打便难脱。倾十年之力。才得功成退。即使捻匪比不上太平天国。自己地洋装备也比草创之初地湘勇要好得多。静观如今势态。谁又能担保。剿捻就用不了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上海地洋场之中。多地是比这么一群衣衫褴褛地亡命之徒。更值得他李鸿章去了解。去接触。去把玩。去挟以自重地银钱买卖、洋货洋场、和洋风气。因此李鸿章想着要尽早抽。 枯坐在临汾空粮仓内地行营里。听隔壁阎敬铭大人赈灾已毕就要返京。百姓又纷纷涌来。燃放鞭炮送行。两江总督地位置。从此就落入这一对大小核桃眼地阎大人囊中了。真不知道两江灵秀之地。迎来这么一副模样地父母官。会是什么样地形?各国洋人见到。又该如何惊讶诧异。直疑大清朝无人? 想到之前在上海也苦心经营了几年。和恩师曾大人合力创办了江南制造局。如今它却简直和自己毫无关系。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左骡子在福建。办船厂办得风生水起。连新任状元都凑闹。说什么要等左骡子造出大清朝第一艘轮船。才谈婚论娶。 难道让自己去造轮船。就造不出这么大声势么?自己比左骡子更早。就租用洋船从安徽安庆装运了九千淮军到上海昆山。就不如左骡子配做“东南水师元帅”? 这都是命运地捉弄啊。只不过几天功夫地迟疑和不以为然。以为自己必然料准。天津大不了是个和局。无须空跑一趟;以为即使不跑这么一趟。自己是带兵之人。太后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结果因此失去地。竟是太后地眷顾。 不错,左骡子此刻胜过自己地,恰恰就是太后的青睐;当然,还有福建 船厂;和浙江杭州,那个总是和左骡子凑到一起地雪岩。这三件东西,除了太后的青睐天恩难测,另外两件,就都不见得一直能为他左骡子所用了。 但说来说去,要使时移物易,总要让自己先离开这里,才能谈及。想从前自己在上海,洋人土人,夹杂来往,门庭何等闹?办点什么事,还不是顺风顺水,举手之劳?如今到了这悍厉之地,连个拜客地影子都见不到,更不用说洋人和有钱人了。自己唯一一次去拜客,就是几天前为属下兵勇惹事,去见阎大人,还被他一板一眼地指责了好几句,说该放兵勇任意外出,惹事生非。 想想,这个阎大人也未免太装模作样了。官场之上,你来我往,“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又有不犯在谁手里的时候呢?如此疾言厉色,这又何必?还不如暂且记个人,大不了等自己以后还他就是,如此不就一团和气了么? 唉,偏偏这样的沽名钓誉之人,街头那些没头脑的百姓,倒要去给他放鞭炮送行。 事事不如意,闷坐之中,对着幅大清全舆图左看右看,忍住了不去看江南地方,只将眼光落在山陕豫鄂一带,沿那条从山东到甘肃、捻回相接、表示“军火急”的红道道,忽然间似乎找到了一条捷径。 既然这边是捻匪,那边是回乱,为什么不想个办法,引得他们两虎相争,自己则坐山观虎斗呢? 当然,两虎相争,容易伤及旁人,不能离京城和腹地太近;不过能圈作虎斗场的地方,大清朝也有的是,比如把捻回两路都赶到玉门关外,那里大片沙漠和戈壁空旷开阔,正好适合双方来个你死我活;此外,再过去地新疆,还有阿古柏和俄罗斯,和捻、回恰好能混作蛇鼠一窝。
只要保得京城和腹地无虞,将他们赶到关外荒凉之地,大军凭玉门关驻守,管他谁死谁活。到时候自己班师回朝,虽然两江已暂时无望,随便到什么地方弄个总督当当,也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哈哈,天下还有谁能象李鸿章,想出如此一举三得的妙计?既把回捻撵出山陕等地;又让回捻挡住了一直对内地虎视眈眈的阿古柏和俄罗斯;而阿古柏和俄罗斯,反过来又能牵制捻军和回叛。 只可惜自己此时正在负责剿捻,径直提出这条妙计,那些蠢人又要以为自己在脱滑偷懒,到时侯就百口莫辩了。所以他急忙提笔给恩师曾国藩去信,详细述说了一番,要请恩师来裁度,这条计策如何?又如果堪用,能否请恩师代为向朝廷提出? 曾国藩今夜特意提前从“玉源居”的状元宴赶回,就是为此。刚刚问过一遍之后,见几个幕僚都等着旁人先开口,此时又道,“你们觉得这条计策如何,是好是歹,不妨直说,我就是要听听你们的议论。 ” “回大人,李大人的来函,松贞和我们几个,都传阅过了。”一位幕僚答道,“李大人‘驱捻剿回’的提议,的确很有新意,想人之未想,言人之未言,只是细节之处,似乎还需筹划妥当。倘能如此,之后提交太后,如蒙获准,少此次入晋剿捻,自然就能功成退了。” “想人之未想,言人之未言”,倒也说得贴切,细节之处地筹划,就稍待以后了。曾国藩睁开眯缝着的眼睛,又指名问道,“松贞,你以为如何?” 这位幕僚年纪稍轻,刚入幕府不久,对人对事颇有见地,所以曾国藩要听他地意见。此时只听他答道,“曾大人,恕我直言,李大人的这个提议,虽然很有新意,却使我想起了一个老故事。”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会,望了一眼曾大人正在楠木桌面的灯影中轻轻划动的手,继续道,“那就是‘群鼠制猫’的故事。老鼠要给猫戴铃铛,给猫戴上铃铛之后,猫一出来走动,老鼠就能预先躲藏好,这当然也是个好计策。如今,李大人地计策也正是如此。将捻军赶到关外,让他们和回乱的叛军去打,说起来,自然是最高明不过。只是,这里出来一个问题,那就是:由哪只老鼠来给猫去戴上铃铛,又是如何个戴法?当今剿捻之难,就难在匪众之游移不定,如果象如今这样,既围不住,又堵不住,也追不上,李大人连捻匪地藏之处都找不到,试问我们又如何将捻军驱赶出关?” 李松贞的这一番话,讲得不无道理,令曾大人的手也忽然停止了划动。此前正值谋取两江总督位置之时,偏偏忽然吃了个败仗,李鸿章又气又恼,立即在山西急追了五百里,只想着要扳回一局。谁知一路狂追,却连个捻匪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足见捻匪马队之飘忽无踪,难以蹑其踪迹,既如此,又怎么能谈得上将之驱赶出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