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念之间4
对北京这种北方城市来说，最冷的月份不是一二月，而是十一月和三四月，原因很简单，三四月份，初春的温度虽然比不上冬天那样动辄零下十几，却也在零度左右徘徊，然而暖气已经停了，屋里屋外一样的冷。十一月也是一样。 也就是每年春秋的这几个过渡月份，睡觉才用得上厚被子。 韩子陆床上盖着两张被子，同样大小，但是一厚一薄。薄的那张是定做的蚕丝被，柔软垂坠，贴身盖着，厚的那张是羊毛被，虽然不够柔软，但十分厚实，罩在蚕丝被外面保暖。 韩子陆虽然不怕冷，但睡觉不踏实，一晚总要翻来覆去许多次，为了不在零度左右的室温下着凉，准备两张足够大的被子是个明智选择。 然而韩子陆从来都是一个人睡，从不知道两个人睡在一起能产生多少热量，毕竟在成年以后，江唯是第一个在他床上从夜晚睡到天明的人。 两张被子他一个人睡刚好，多了一个人，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江唯说完那句喜欢你就睡了，韩子陆却久久不能成眠。 一颗心像要敲碎肋骨跳出来似的，折腾了一个小时才逐渐平静。 他数着江唯的呼吸，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又醒了。 这一醒，就再也没能睡着。 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一直以来只有自己的这张床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对方的体温让被子里的空间变得温暖，也变得闷热。 手脚交错在一起，从夜半直到天明，这感觉美好，却也陌生。 这一夜的失眠，韩子陆似乎想了很多很多，但窗外天色微亮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也没想。 一整夜的时间，也不知用到了哪里，眼睁睁看着夜色褪尽，白昼重现，他只觉得整个世界变得有些不真实。 身边躺着的人，看上去也不像曾经认识的那个了。 那种感觉很难描述，好像他亲身经历了一场变革，整个世界都换了颜色。 然而这仍是他的生活，还是要按时起床，忙碌工作。 韩子陆比平时多躺了五六分钟，在晨曦的光线中看着江唯模糊不清的脸，同样的五官摆在眼前，感觉却是一会儿熟悉一会儿陌生。 五分钟后，他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腿刚一伸出，就被寒冷激了一下，经过一夜的燥热，他浑身覆着薄汗，乍一遇到寒冷的空气，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这才想起，北京的春天，就应该这样冷。 穿着洗得泛白的睡衣下床，韩子陆轻手轻脚走到窗边，透过两边窗帘的缝隙，能看到玻璃白蒙蒙一片，凝了一层细小的水珠。 这是他每天的习惯，起床时要站在这儿看一看外面。 他每天都能看到玻璃上的薄雾，但只有今天，那层雾凝成了水珠。 是因为屋里多了一个人？ 韩子陆忍不住转头看江唯。 他还是昨晚睡下时的样子。 韩子陆出了会儿神，就去洗漱准备，早上时间有限，他必须准时赶到酒店。 简单吃过饭后，他把给江唯的那份也准备好，换了衣服回到床前。 太阳已经露头，江唯的样子清晰了许多，韩子陆俯身在他前额轻轻一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声早。 就在几乎同一时间，他脑中响起江唯的声音——好喜欢你。 韩子陆胸口一紧，有些呼吸困难。 他匆忙离开了卧室。 洗手池前，他手里燃着烟，看着镜子里那张脸。 忽然觉得，自己的样子也变得陌生起来。 有些凌乱的头发，眼睛里的红血丝，眼睑下的青色，他这一张脸上，似乎每一寸皮肤都染着焦躁的颜色。 他记得自己是个冷静的人，却没想到，也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彻夜失眠。 韩子陆抽了三根烟。 出门前，他反复检查了几遍，才最终离家。 房门关上的一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七点，是韩子陆赶去上班的时间，而江唯还在睡。 二十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三遍过后，江唯才伸手去摸。 这不是他平时设的闹铃，而是电话铃声。 这么早，真想不到是谁会找他。 “喂……”江唯的声音是早晨特有的沙哑。 “起床吧，再睡要迟到了。”是韩子陆的声音。 “子陆？”江唯花了两秒钟醒神儿，揉揉眼，看清楚在哪儿之后忽然坐了起来。 韩子陆在电话那头笑了，能听出，他周围声音有些嘈杂。 江唯茫然坐在床上，“你在哪儿？” 韩子陆：“已经出门了。” 江唯心里有些不爽，“你自己先走了？怎么不叫我一起啊。” 韩子陆：“看你睡的香，有点不忍心，不过现在该起了。” 江唯看了一眼时间，确实，再不起要迟到了，今儿周五，早上照例是专业课，是绝对不能逃的。 江唯：“你几点出门儿的啊？起那么早困不困？”江唯说话间已经下床，这才有了些真实感，居然在韩子陆家睡了一夜。 韩子陆：“习惯了，你去洗漱吧，我给你留了早饭，你去厨房，蒸锅里的东西可以吃，小锅里是粥，温度应该正合适，你试试看，不行就稍微热一下，早点吃完就出门吧，茶几上给你留了零钱，一会儿下楼直接打车吧。” 江唯挠挠头，“别把我当小孩儿成么，交代那么仔细。”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是堆满了笑意的。 韩子陆：“那下次不给你做饭了，让你像个大人一样，自己出去吃。” 江唯忙赔笑，“别啊别啊。”说话间已经跑到厨房，掀开锅盖，就看到一个碗一只碟。 碗里是水嫩嫩的蒸蛋，碟子里是某种酱料。 再看小锅里，是香喷喷的小米粥。 江唯照吩咐把酱料洒在蒸蛋表层，盛了小米粥，随便洗漱过后就开吃了，其间还开了免提跟韩子陆现场直播。 韩子陆在公车上，周围声音有些嘈杂，而江唯这边忙着洗漱吃饭。 两人虽然在通话，实际上真的听清楚的话却没几句，但这不重要，保持通话能让江唯觉得韩子陆正陪着自己，不知韩子陆会不会也有一样的感觉。 韩子陆做的水蒸蛋里，有虾仁、荸荠、香菇，酱料似乎主要是酱油，但能吃出干巴油的味道，另外还带着一丝丝清凉，似乎是薄荷？总而言之，很复杂的口感，配合着蒸蛋的细腻，别有一番滋味。 韩子陆在电话里反复说着材料不够时间不多，只能这样，又说下次有时间一起吃饭，一定会做些好吃的。 江唯擦擦嘴，满足地吃粥，“下次有时间？那不就是明天吗？我今晚过来找你吧，然后住一晚，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待上整天，怎么玩儿都可以。” 韩子陆那边声音有些嘈杂，江唯不得不把话重复了一遍，总算是得到了回应，但韩子陆却说：“今天可能会很忙，很晚才下班，你就别折腾了，我明天一早去学校找你，顺便在学校里逛逛吧。” “也行……”江唯咽下最后一口粥，“好吧，那就这样。” “好，那先不说了，你快点吃，吃饱了去上课，别迟到。” 江唯应着，挂了电话，总觉得心里有些失落。 他把碗筷洗了，整理好出门，到学校的时候还算早，离上课还十分钟。 教室空荡荡的，除了他，就赵思源一个。 找思路坐在靠门的桌子旁，啃着rou松面包，喝着牛奶。 江唯走过去，往他肩膀上一拍，他抬起头，把桌上的另一份面包牛奶推到江唯面前，“吃了没？” 江唯自然是吃过了，但不想辜负赵思源好意，就接过面包开吃。 没吃几口，赵思源忽然问：“你昨天晚上没回来睡，去哪儿了？” 江唯照实回答，赵思源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五分钟后，陆续有别的同学来到教室。 即将八点，江唯解决了面包牛奶，刚要回自己位子，赵思源就拉住他胳膊，“有时间带我见见吧。” 江唯：“嗯？” 赵思源：“厨师啊，有时间带我见见吧，之前说好的。” 江唯一听就高兴了，“好啊，早就想介绍你认识了，你想啥时候见？” “我都行，你安排时间吧。” “要不就下周找个时间？”江唯私心，明天难得和韩子陆独处，他不想在这种时候介绍两人认识。 赵思源嗯了一声，不说话了，江唯也回了位子，准备上课。 中午放学，两人一起走一起吃饭，相处模式似乎又回到了几个月之前的样子，但江唯总觉得，赵思源有哪里不对，不禁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得罪他了。 但问了几次，赵思源总不承认，江唯也不能勉强。 周五下午没课，江唯在宿舍闲着，给韩子陆发了几条短信，然后就开始继续研究明天的行程，一下午时间很快就过完了。 晚上有课，c300的大教室，虽然每天都有人逃课，但总体来说，还是有二百多号人在里面坐着的。 教室里座次随机，不过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区域。 比如江唯，只要来得够早，他都坐在左后方倒数第三排最靠边的位置，今天也不例外。 前后左右的座次几乎每节课都不一样，但又都是些熟悉面孔。 早到的人大部分坐教室后面，他们这几个习惯早到的，总是能抢到好位置，不过别人优先最后一排，他比较喜欢倒数第三罢了。 临上课前十分钟，教室满了大半，江唯正看手机，忽然觉得肩膀被碰了下。 回头看，是一个自动化的男生，之前被分在同一个讨论组，所以说过几句话。 看那男生的表情显然有事，但两人来往说了几句话，却都是不疼不痒的寒暄，后来还是江唯忍不住问：“有事么？” 对方才挑明了来意，“听说你们院系有学生自杀了，你了解情况么？” 江唯本来心情平静，被这么一问，忽然就觉得心里一沉，“不太了解，怎么了？” 对方撇撇嘴，“没什么，就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自杀，你知道，咱学校每年都有几个自杀的，不过这事不光彩，校方都捂着压着，能知道的信息不多。” 坐他旁边的男生接话，“是啊，我还听说学校在这方面是有名额的，一年不能超过多少个，不然要被教育局找麻烦。” 自动化的男生开玩笑说：“是啊，跳楼是咱学校的固定项目了，以前都是跳主楼，最近几年管得很严了，顶楼根本上不去，不过三教应该也上不去吧，怎么跳的？” 他旁边的男生摸着下巴，“谁知道呢，不过咱们还好，鹰击长空什么的，总要有地方才能击，鱼翔浅底那个就更麻烦了，未名湖那么大，想跳根本拦不住。” 自动化的表示同意，“所以说他们死得多呢，咱学校还算好了。” 说完两个人同时看向江唯，“同学，你真的不知道什么内幕吗？听说好像是为情自杀。” 江唯眉头皱着，“不好意思，不清楚。” 两个男生刚要再说什么，老师已经进了教室，他们立刻坐好，几乎瞬间进入听课模式。 但江唯没法像这些人一样切换自如，这一节课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 下课之后，他特意在三教附近转了一圈。 但一切如常，根本想象不出这里才死过人。 下课时间，学生们从教室蜂拥而出，各自骑上自行车，汇成一条轮子组成的河流，在夜色掩映下，从一个地点转移到另一地点。 江唯闷闷地回了宿舍，经过六楼的时候，忍不住就停下脚步，往612门口看，看着看着，也就走了过去。 门上还贴着那两张a4纸，不过上面的字被用黑色记号笔描粗了好多。 他正看着，门忽然开了，里面走出个人来。 这人恰巧是江唯认识的，不是染服的，是工业班的一个女孩儿。 一见他，那女孩儿脚步就停了，两人面对面尴尬了一瞬，女孩儿忽然问：“你要不要进去？他们几个都在。” 江唯正不知怎么回答，就被女孩儿推进屋了。 屋里五个人，江唯只跟一个还算认识，就是昨天中午跟他一起抢相机的那个，染服班的，和陈洋同宿舍，名叫唐菡，挺瘦小一男生，昨天看着还挺正常，今天却换了个莫西干头，而且染了粉橙色。 唐菡见到江唯，就跟屋里剩下的四人介绍，“他就是江唯，昨天就是他帮忙对付那帮傻逼记者来着。” 这话一出，另外四人脸上都露出友善表情，不像一开始那样阴沉了。 他跟这些人本就不熟，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能生硬憋出一句，“记者没再来找麻烦吧？” 唐菡哼了一声，“怎么不来？不过不敢那么嚣张罢了。” 说完这句，几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江唯觉得自己在这里十分多余，正想找个理由离开，房里另一个男生就说：“江唯，你跟洋洋熟吗？” 江唯：“呃……”这要怎么回答？ 还好唐菡替他开口，“应该不太熟，以前没见他来过。” 那男生哦了一声，“那谢谢你替洋洋出头，我们几个真是白跟他玩儿得那么好，关键时候居然都不在，还好有你。”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屋里气氛一时有些低沉。 唐菡又说：“虽然不熟，但江唯跟我们是一路人，他跟赵思源是一对儿。” 江唯嘴角下意识抽了抽，想解释，但最终没开口，他和赵思源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现在几乎已经是年级共识了，太多人问过他，他都懒得解释了。 屋里几个人露出了然神色，气氛又沉默了一瞬。 唐菡忽然在江唯肩上一拍，“明天上午我们有个小型追悼会，给洋洋的，你来吗？” 江唯几乎脱口而出，“好。” 唐菡笑笑，“那好，明天上午十点，在三教503，我们借了教室，是个很小的追悼会，就十多个人，都是跟他关系好的，我觉得，你能到场的话，洋洋也会高兴的。”说到这，唐菡眼圈忽然红了。 江唯也跟着鼻子一酸，好在唐菡善解人意，立刻把江唯送到门口，说他们还有事商量，不耽误他时间了，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江唯这才得空从那间气氛压抑的房间出来，然而一直到自己宿舍门口，他还是觉得鼻头发酸。 一推门，就看见赵思源坐在那儿。 他说：“听说明天有陈洋的追悼会，你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