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定鼎(一)
整个北伐战役自通州一役后,已然是大局已定,除了等候山海关大捷的战报传来,其余战事均殊无悬念。 张伟先是派遣左良玉为京师镇守总兵,令吴襄等前明降将跟随襄助,迅速安定北京局势。三卫汉军让出关门后,满蒙八旗经受不住突破敌防就直回辽东的诱惑,各旗主亲王、贝勒合议之后,趁着关门空虚,直扑入内,妄图打破汉军防线,直回广宁,然后再看局势如何发展。 汉军退入关内,沿途布置防线,在满人必经之地设防固守。满蒙骑兵连同归来的豪格所部,仍近十万。八旗兵并不先行攻击,而是驱使一路掠来的数十万百姓以为前驱,原以为必定可以扰乱汉军防线。谁料汉军几个前线的大将军均是亲身参与过当年袭辽之役,当下不管不顾,全师阵线一齐开火,百姓四散而逃,反到将满蒙八旗自身的阵脚冲乱。各旗无奈之下,只得冒着敌人火力猛攻,却是根本靠不到敌人的边。如此几次三番,各旗上下均是死伤惨重。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之上,四处均是满蒙战士的尸体,受创者得不到医治,辗转哀号,痛苦万分。 豪格此时实力最弱,其父已然死去,十几年的积威经历过若干次惨败后,威望大减,此时不但没有历史上几十位两黄旗大臣立誓要保皇太极之子继位,反而是对豪格等诸兄弟意见从生,甚难服气。然而正因其实力最弱,声望最低,在王大臣会议之后,各亲王贝勒均道:“他父子二人把事情弄坏,现下弄的咱们进退不得,该当让肃亲王带领本部兵马,为八旗全师开道。” 代善与硕托等人虽然与豪格交好,当此生死存亡之时,却也是顾不得许多。豪格百般求告无用,知道此时是虎落平阳之际,若是自已此时惹发众怒,老账旧帐翻将出来,再有其父执政多年,虽然很得众人信服,却也难免要有得罪之处。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股脑儿压在他的头上,对景儿翻将出来,别说保信旗主亲王,只怕是保住性命就是谢天谢地了。 无奈之下,只得统兵往前,拼死而战。连续数日,不住前插狠攻。凭着手下都是精壮能战旗丁,对面汉军防御地域过大,火炮又有过半留在天津战场,这几天来在他的狂冲猛打之下,却也能够前进一些。只是越往前去,汉军火力越猛,做战亦是越发勇猛。 此次前来堵截满人归路,又先示敌以弱,引敌出击的汉军乃是三卫主力,衣甲精良,训练有素,又有做战经验,休说是以优势火器对敌,便是纯以冷兵器对战,对着八旗亦是不遑相让。 这一日豪格亲率五百精骑,当先冲入敌人阵中,呼喝大叫,挥刀猛劈。以期望后面的部下能够感奋,一扭颓风,随之冲上。谁料入得敌阵不久,便被敌人以火箭、手榴弹、撞针枪,将自已身边的亲兵纷纷打落下马。豪格本人身着重甲,虽然亦中了几枪,却无大碍。眼见敌人均是手持着如长矛一般的长枪,雪高的刺刀寒光四射,逼的人眼不开眼,如同刺猬一般的枪林不住进逼,几百兵骑兵根本逼近不了敌人身边。豪格左挥右挡,手中的大刀却根本劈不到敌人,却在一不小心之下,被人以刺刀戳中胳膊,当即一个对穿。豪格吃痛不住,翻落下马,被十余名汉军团团围住,刺刀乱刺,将这位幼年从军,征战多年的肃亲王戳的如同血葫芦一般。 眼见主帅身死,各旗兵原本就是士气不振,此时各自心胆俱裂,立时逃窜而回。后阵的其余各旗接应之后,众人都是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仗打到这个时候,是八旗上下均无战心,士气大落。蒙古八旗乃是自努尔哈赤起时以恩惠、姻亲、结盟等种种手段拉拢而来,这些年来满人战无不胜,开疆辟土,蒙古人此时四分五裂,各部均无大志,跟着衣冠相同的女真部落捞些好处,自然是再好不过。待此时满人自顾不暇,蒙人哪里愿意跟着他们一同赴死?自从京师出逃日起,便有不少蒙人陆续逃离,带着由畿辅附近抢掠而来的财物逃向漠北。待出关之后,战事不利,那些原本分散居住在辽东及辽西各处,以雇佣兵或是农耕为生的散乱蒙古八旗,已经星散逃离,再也不肯为满人效力。到豪格身死之时,就是最忠实的盟友科尔沁部的万余骑兵亦是全数逃走,满人挽留不及,自上而下,哀痛难止,种种不利如此,各人均觉末日不远,都存了不再做战,绕道逃回的打算。 大汉二年三月初四晨,山海关外天降大雪,竟日不止,竟日间,天地苍茫一色,至夜乃止。 到得第二天清晨,八旗战马冻死无数,自畿辅抢掠而来的粮草已然告罄。自总兵官以下,不能饱食,亦无有柴草供暖。八旗士卒呵手呵脚,拥挤躲藏于军帐之内,绕是如此,仍然耐不住寒,一夜天光之后,已是抬出无数冻饿至死的尸体。 正是没道理处,汉军自朝鲜征辽东的援军赶到,火力人数大增。神威大将军江文瑨又仿当年韩信垓下楚歌之计。命人将俘自辽东各城的八旗贵戚,女子孩童押到阵前,鞭拉恐吓,使其哭声震天,凄惨之极。 众八旗军兵先是愤怒,不待长官命令便已集结一处,拼死邀战。待打到晚间,却仍是大败亏输,被人打的丢盔弃甲而回。晚上冰冷如故,四周阴测测都是妇孺孩童的哭号叫喊之声。满人心慌又复难过,一夜间军心丧尽。第二天天明,汉军进击,满兵溃败不能抵挡,大部逃散。代善急病而死,岳托、硕托自请殿后,被汉军殂击手击毙。阿济格与多铎夺路而逃,半途被汉军尾随入关的飞骑围住,两人不肯被辱,力战而死。至于其余的能臣勇将,死伤无数,已是难以尽数。 多尔衮在此时已在八旗中地位最高,威望最大之人。此时无人与他争位,他却也是无意要这大汗或是皇帝的位子。只盼能逃出生天,就是邀天之幸。窜逃出关之后,一路往漠北逃窜,又收罗了一些逃败散兵,以三万余旗兵猛冲孔有德与刘国轩的防线,幸好地域宽广,汉军人数不多,死伤近半之后,终于被他们逃入大漠,追之不及了。 八旗兵溃败之前,一众明朝降官早已被弃之不顾。周廷儒、温体仁、周道登、张缙彦、魏藻德、周奎等人或是明朝阁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或者是明朝郧戚,钟鸣鼎食之家。一众人等自清兵攻入北京城后,便卖身投靠,成为新朝新贵。清兵战败之后,匆忙撤离,拷掠百官,逼迫私产。这些官儿总因卖身的早,当时局势尚未败坏到辽东亦不可保的地步。离京之日,众官员带着家人僮仆,跟随在大军之后。仍然是鲜衣怒马,豪奴景从。到了永平府后,因百姓太多,好容易搜罗的粮食草料渐渐不敷,开初是令普通百姓自寻生路,渐渐连这些投降的明朝高官亦是弃之不故。 此时这些前朝高官无衣无食,奴仆逃散,家人亦在乱军中不知所踪。起初跟随左右拍马奉迎的小官儿亦是逃之不及,消失不见。此时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众人拢在一处,起初尚因党争而彼此倾轧,十数天日子下来,众人都觉苦不堪言,此时到渐渐摒弃前嫌,相互扶持,趁着清兵并不理会他们,一同往关内方向逃去,只盼能够逃到汉军治下,就算是逃出生天了。 起初约摸有三五十人一同出逃,待到了关内永平府地界时,,却只余下十余人。一个个骨瘦如柴,疲敝不堪。各人的厚衣华服都与八旗兵换了吃食,现下吃尽了那些粗粮,又无冬衣御寒,在这冰天雪地的蓟辽大地上辛苦跋涉,沿途不住有人倒毙在地,余下之人只是凭着一股求生的劲头,继续艰难前行。 “呵……” 周奎平素太爱享乐,哪里受过如此苦楚。勉强靠着这些年来积聚在肚里的肥膘撑到现在,十几人缩在用石块,瓦片挖出来的雪窝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便发现这位正牌的国舅老爷已经冻的直手直脚,两眼翻白,一只被冻的乌青的手伸向半空,不知道是在梦中撕裂烤鸭,还是摸向身着纱罗的美人? 各人也顾不上他,就地将他抬向一边,扔在雪地之中。这些天来,无数前旧的名臣亲贵就这么倒毙于途,至周奎时,各人早就麻木,原本的兔死狐悲之感荡然无存,反而有人就手儿将周奎身上的帖身保暖衣物披将下来,能穿的便穿,不能穿的,就着雪地下一些枯草,点火燃烧,以为取暖。 温体仁在诸人中年纪最小,身体最壮,清早在挖出的雪窝中起身后,便被各人公推派将出来,蜷缩着身子一同出去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就便儿四处访访,看看有无人家,或是寻找官府。各人寻得一些旧衣物,又在雪底寻些枯草树枝,续起昨夜的火来,围坐一处,呆呆的向火不动。周廷儒素重保养之道,这些天来虽然也冰饿难过,身子骨到还扛的住。看到温体仁在雪地里艰难而行,他叹一口气,知道这人看似年轻强壮,其实很难坚持的住。心里略一犹豫,便挣扎起身,恋恋不舍的在火堆旁边又烤一把火,然后起身追赶,气喘吁吁跑到温体仁身后。 “玉绳兄,你有心了!” 看到周廷儒上来相帮,温体仁眼角微湿,纵然他心地jian狡阴狠,当此之时,却因无用武之地而全无用处。而一路上众人由互相争斗而必需转为互相扶持相助,以前的那些恩怨早已消泯无踪。各人都是心中有数,若是还如同当年那样,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够在这冰天雪地中走回关内,势必将倒毙于途。 “长卿,昨夜你虽然位置在中,我却听你一直气喘咳嗽,现下就剩这么几个人,夜里越发难熬。只得咱们这些健壮些的,多吃些辛苦罢了。” 温体仁点头道:“周老先生年纪最大,此时已是年近七十,也难得他熬了过来。” 周廷儒亦是一笑,将手和脖子缩上一缩,方答道:“老先生平生最爱女色,家中宠妾数十,能熬到现在,确是难得。” 轻轻冷笑几声,温体仁终究忍耐不住,向周廷儒道:“老头子偷偷藏了几块马rou在身上,每天半夜就嚼上几口。还有早前拿金银珠宝换得的人参,也帖身藏着,没事就弄一片含在嘴里,这么着,才吊命到现在。若是不然,早死的挺直了。” 周廷儒先是吃了一惊,继而稍觉愤恨,一时间低头不语。两人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走了五六里路,已经是胸口气闷,眼跳心慌,再也动弹不得。极目看去,四周遭却仍是踪影不见。一株株树木挂着冰雕也似的树枝,零星散乱的铺排在四周。远方有若隐若现的房屋屋顶出现,虽然相隔甚远,却总比前几天奔行在无树无人,天地间只苍茫一色,只有若即若离的野兽嘶吼声相随左右的情形好过许多。 两人隐约间看到房屋,一时间欣喜若狂,相视一笑之后,周廷儒便待继续往前,却被温体仁一把拉住。 “长卿,那一处想必是个村庄,再往前就有集镇。只是看起来近便,实则最少还有七八里路程。现下咱们已是累的不行,走到那边纵是有了吃食,待回头去寻他们,也必定是赶不及了。不如现下就回去,带上那几人一同上路的好。” 周廷儒看他一眼,点头叹道:“当日咱们若是如此,和衷共济为国做事,大明又何至于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