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梦回十五 正反 三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甲戌双行夹批：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奈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为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叹，争及先人之常保其朴哉！近世浮华子弟齐来着眼。】好为送灵人口寄居。【甲戌侧批：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庚辰眉批：《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被瞒过方好。壬午季春。】”，这里的“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批得倒是，因为与现在的贾敬、贾赦、贾政、贾珍等形成可谓鲜明对比， ““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甲戌双行夹批：所谓"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余为天下痴心祖宗为子孙谋千年业者痛哭。】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甲戌侧批：妙在艰难就安分，富贵则不安分矣。】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甲戌侧批：真真辜负祖宗体贴子孙之心。】”这也是标准的实录， ““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甲戌侧批：不用说，阿凤自然不肯将就一刻的。】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这个“不用说，阿凤自然不肯将就一刻的”却也批的是，凤姐儿确实是不能如此将就之人，也当然小小地为凤姐儿之后悲惨际遇作一参照， ““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甲戌双行夹批：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这里曹雪芹显然有“隐笔”，而且这“隐笔”甚至还相当“明显”，“水月”二字已让人“生疑”，又赫然出来“馒头”二字，恐怕不少看官看到这都要失笑， 而曹雪芹的“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的借口显然太过牵强，当然，这句文字中也很有可能是藏有“隐语”的，因为哪个庙里是因为馒头做得好而“出名”的，而且还是尼姑庵， 因此，外面传的是“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这馒头显然另有所指，而且直接道是“浑号”，那更是“不明不白”了， ““当下和尚工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们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着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正是开始照应回目名， ““原来秦业年迈多病，【甲戌侧批：伏一笔。】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这里批为“伏一笔”是很准确的，秦业最后能被秦钟气死，这是重要原因， ““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奶奶的安。"【甲戌侧批：虚陪一个胡姓，妙！言是胡涂人之所为也。】”这里要点自然在于“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顽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能儿”二字，如闻之前秦钟调笑宝玉之“此卿大有意趣”， ““秦钟道："理那东西作什么？"”如闻宝玉之前答秦钟之“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一比较，便足见秦钟之风流趣味的更胜一筹，而且明显秦钟儿的话显然更趋于女性化， ““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作什么呢？这会子还哄我。"【甲戌侧批：补出前文未到处，细思秦钟近日在荣府所为可知矣。】”果然厉害，应该是贾母房内，秦钟都敢如此， ““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秦钟显然没发现宝玉偷窥到，因此此时否认， ““宝玉笑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好奇妙的要求，果然是骨格不凡气质奇异的宝玉！ ““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说呢。"”好回应，两人打情骂俏尤胜一男一女， ““宝玉道："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甲戌侧批：总作如是等奇语。】”哈哈，佩服佩服！宝玉儿果然秉承之前所说最细微情感感觉的“捕捉者”！ ““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给我。"”秦钟这态度这话语这语气，才叫作真正小儿之风流！ ““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顽笑。”这里曹雪芹顺手补一下，之前所有情节才更明朗， ““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甲戌侧批：不爱宝玉，却爱案钟，亦是各有情孽。】”几句话便写尽秦钟和智能儿之恋爱！“风月”、“风流”、“妍媚”、“上手”、“情投意合”，几个字，可谓“能量”无穷！ 而且竟然道“二人虽未上手”，足见两人远非金荣那等龌龊之辈，实在是令人羡煞之真正小冤家！ ““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心眼俱开，“效率”极高的原创词， ““秦钟笑说："给我。"【甲戌侧批：如闻其声。】”有之前的铺垫，再加上这“笑说”，确实“如闻其声”， ““宝玉叫："给我！"”几乎能完全分辨出这两声“给我”的区别！ ““智能儿抿着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甲戌侧批：一语毕肖，如闻其语，观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从何着想。】”这个批几乎可得满分！恐怕酥倒一批浪子之余，同时晕倒一批才子， 因为请注意这段文字的几个文字的配合之绝妙！ 一个是“抿着嘴”，一个是“也争”，一个便是“手里有蜜”，从媚人之面容到“也争”和“手里有蜜”之发音的极巧妙配合，确实有“酥倒”之效！ ““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他两个那里吃这些东西？坐一坐仍出来顽耍。”这里方要问话又没有问，巧妙地之前是点到极点，这里又点到为止，所谓韵味无穷又相当实录，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服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下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正是“弄权”二字开始展开， ““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甲戌侧批：开口称佛，毕肖。可叹可笑！】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甲戌侧批："才"字妙。】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甲戌侧批：俱从"财"一字上发出。】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孩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甲戌双行夹批：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必是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那张家急了，【甲戌双行夹批：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处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甲戌侧批：如何？的是张家要与府尹攀亲。】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甲戌双行夹批：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此处自然伏下日后凤姐儿被审到被休被逐的重要内容之一，也证明了凤姐儿与秦可卿在这方面的巨大差别！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甲戌侧批：五字是阿凤心迹。】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庚辰侧批：口是心非，如闻已见。】”这里透露几点，一点自然是王夫人绝不会管这样的事，二点是管这样的事是敛财的一去处，三点是贾府此时确实还能周转， ““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庚辰侧批：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庚辰眉批：闺阁营谋说事，往往被此等语惑了。】”这最后一句明显是净虚这“半晌”间想出的激将之计，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正中凤姐儿“好强”之本性， ““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庚辰侧批：批书人深知卿有是心，叹叹！】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这话中，“阴悟地狱报应”确实没有，但阳间的逻辑报应却是有的，而这“三千两银子”也道明凤姐儿对这项业务也似乎很有所耳闻，也足见当时这样的事之多甚至泛滥成灾！ ““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足见银子不成问题， ““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庚辰侧批：欺人太甚。】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庚辰眉批：对如是之jian尼，阿凤不得不如是语。】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甲戌侧批：阿凤欺人如此。】”所谓要了银子还必须要了面子，正是凤姐儿为人标准， ““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所谓银子也能快些到， ““老尼道："这点子事，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蒙侧批："若是奶奶"等语，陷害杀无穷英明豪烈者。誉而不喜，毁而不怒，或可逃此等术法。】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发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此净虚实在乃这方面的顶级高手！“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和“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发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都是让人让如此聪明的凤姐儿听了都能乐开花之顶级“贴心”之语， “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甲戌侧批：总写阿凤聪明中的痴人。】”这一回不少批都较有水准，象这里的“聪明中的痴人”，也许这一回所述之事不少都正中他们的“人生专业”， 但这里却也不要一笔抹煞净虚这些“贴心话”的“功效”，负的功效当然是让凤姐儿昏头昏脑做错了事， 但正的功效却也能让凤姐儿精力恢复，甚至提高办事效率，而且当然有益于身心健康， 因此，在不是让人晕头晕脑做错事的前提下，比如在爱人以及亲人以及友人间说些这样的“贴心话”甚至更“rou麻”的话，恐怕是可以提倡的吧！ “嗯，几乎任何事都可以找出其正反功效来，只是正反功效多或少的不同而已，发扬和吸收正的，更正或杜绝反的，也许是一条捷径。”小戒点头道。 “眼光和心思之灵活，也许在此。”小猴笑道。 “也许能疾步如飞。”老沙呵呵道。 “善哉善哉，”小唐道，“心之翅膀，可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