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零 税收技术

    国子监高级政治的课堂。

    这里是国子监最为神圣的课堂，因为这是皇帝亲自授课，上课的都会是今后国家的栋梁。他们年纪不等，但眼睛里都燃烧着雄心与野心。

    李治现在灌输的，正是向他们介绍大秦国——罗马帝国的国史。

    同罗马帝国相比，中国封建王朝的税收，自始至终都是相当低的。一方面，这是因为东方统治者遵循孔教主张的“仁慈”，另一方面，也是中央集权乏力，国民生产不富裕的表现。

    根据本文前面所得到的部分结论，盛唐时期的税收达到一千多万贯。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夸耀的数字。根据一代神书Edward_Gibbon所著《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结论，第一，罗马行省的经常收入，不会少于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英镑。第二，这些税收并非奥古斯都私人所用，这些税收是经过计算的，足以支付一个根据稳健所建立的政府所需要的行政费用，公共设施建设和维护军队的费用。罗马帝国在内战之后就开始征收消费税，帝国定期清查公民的财产，甚至后来还征收了遗产税。罗马帝国的消费税也是按照商品目录，从八分之一到四十分之一不等。奥古斯都所设的遗产税，以遗产价值抽取二十分之一所收的财产最为庞大，运用的范围也最广泛。“塞维鲁斯胃口奇大的儿子，对前任所制定的税务措施感到不满，认为过于温和。他把遗产税从二十分之一提高到十分之一，令全帝国的臣民无不叫苦连天。”说起来，奥古斯都当初开征遗产税的时候，也是很有技巧的。他暗示元老院，面对帝国的财政危机，如果不通过遗产税，那么会被迫提高一般的土地税和人头税，这样他作为皇帝是有权这样做，民众也只能欣然接受。相比一般性的土地税和人头税，对于遗产税的课税会因为某些限制条件而予以减轻，缴税的税额除非比较巨大，否则就不用征收。对于父亲一方的直系亲属也不会强制索取。这种税制只会存在一个普遍富裕的社会，也就是说，免税的特权阶级和赤贫阶级持有的财富总量是很少的，否则这个税种不会带来明显的财政收入的提高。相比之下，中国历史上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社会结构——这样的穷困，是天然的，因为贵金属的缺乏，交通的不便，古代中国整体是一个相当穷的区域。直到现代脱离了金本位，先进的财政技术才第一次实现了东方古国的经济腾飞。当然，这一点李治就不能明说了，他只能说现在朝廷的财政是因为贵金属的缺乏和基础设施的落后导致的，如果不改变新的经济工具，大家只能永远穷逼。

    “教授！我有问题！”一个年轻的学员举手问道。得到李治的肯定后，他缓缓说道：“既然罗马帝国的臣民如此愤怒，但是为什么他们不揭竿而起，举兵造反呢？”

    这个问题根本不会在朝廷上出现的，不用说，是因为太敏感了。在东方的传统之下，帝王心术的学问，根本就不是可以公开讨论的。可遗憾的是，如果不能不停的有人学习，演化这个理论，又如何让这个理论和技术不停发展，以适应当代的需要呢？直到今天，这片古老的土地依然像一个关满了野兽的兽栏，充满了疯狗，野蛮人和狮子。任何大小问题都会争斗不休，直到兽栏的主人用大棒将它们打散。甚至没有人认为这些狂暴的生物会和谐共处，坚信其中的一只最后会消灭所有其他的生物。但幸存的生物没有敌人以后，又会重复演化成几群互相矛盾的新物种。这就是远东直到现在的政治生态的历史。

    李治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

    李治问道：“你对人性的了解，会决定你对这个问题的了解深度。这个问题有相当明确的回答，但并不简单。我现在问你，如果一个富翁，他没有儿子，那么他的财产会给谁？”

    “给女儿，或者给养子。”

    “养子是怎么来的？”

    “门客，或者奴婢之中所认。”

    这个案例是有的，前被查处的大唐高官，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张亮，就把和自己后妻私通的，府上的歌男慎己收为养子。虽然他是有亲身儿子的，但养子一样可以分得部分遗产。不过，就算张亮再怎么宠爱慎己，一般来说，他的儿子女儿的继承权是不会被剥夺的。但在罗马帝国，这件事情就变得更玄乎了。

    “我现在告诉你们，在罗马帝国，遗产税虽然掠夺财富，但在相当范围不仅没有反抗，反而大受欢迎。罗马法律规定，只要父亲将四分之一的遗产留给儿子，这个儿子就不该再提出任何合法的诉求。也就是说，另外四分之三，这个父亲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想给谁就给谁的。罗马帝国并不信奉孔教的伦常，他们的神话中，有杀父妻母的故事。道德方面的束缚减弱，那他们用来规范社会的技术便提高了。你们应当已经习惯于遵从你们的父亲，并且以孝道为自豪。但在罗马帝国，甚至在很多大唐高管的国公府上，父子的感情并不深厚。一个年老的财主，在家里会变成暴虐的主子，个人的权力随着年龄和日渐衰弱而增加。一大堆奴婢之辈围在身边，把他当作法务管，执政官来侍奉，希望博得他的微笑，赞美他那些愚蠢的行为，尽量满足他的欲望，然后焦急的等待他的死亡。侍奉和奉承的技巧成为最为赚钱的一门学问……当时的讽刺诗把城市分为两个部分，那就是猎人和猎物。每天都有这样多失去理性和毫无节制的遗嘱，受到狡诈之徒的摆布，非常愚蠢的签名同意。西塞罗在当律师时，用辩护来保障当事人的生命和财产，曾接受合法的遗产达十七万镑。在这样的国情下，不管立遗嘱的人有什么动机，国库全部无差别的要求总值的二十分之一，并且保护这样的合法性。很多人乐于让这样的法律成为他们暴富的源泉，浑然不觉两三代以后，臣民的全部财产逐渐落入国库的手中。”

    李治的声音平稳，精确，不包含任何情感起伏。然而许多学生在座位上已经眼睛发红，甚至抽泣起来。不用说，他们家中奴婢们的奉承的行为，已经严重的伤害了他们原本的父子的情感。另外一些人则陷入了沉思。人性，永远有弱点。如果利用好弱点，国家便可以最大的从它统治的人身上榨取最大的利益，而他们却浑然不觉，甚至奋不顾身的推动这样的规则去持久的实现。

    “好，我看同学们都很有感触。本来，今天最后还有一个内容，但我就不自己讲了，作为思考题，留给大家作为作业。题目是：如果国家在某个地区征税困难，这个原因可能是官吏过于腐败，易于被商人收买。可能是税务过于琐碎，不值得任命一些机构去征收。还可能是……交通，或者季节性的地区。总之，执政官想改变这个现状，那么，他可能使用的替代方法，有哪些。现在下课，同学们，下次再见。”

    这些未来帝国的栋梁刷刷的做笔记。李治则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走掉了。

    答案是什么呢？那就是犹太人极为愤慨的包税制，这个制度另一个角度讲就是承包制。这样粗放的技术在罗马帝国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的灾难。当帝国把收税权承包给包税人，纵容他们无节制的压榨百姓时，也就交出了帝国的生命。图拉真虽然并不减税，但他许诺给予缴税的人以罗马公民的权利，获得特权和阶级，获得更丰富的补偿。不仅是满足他们出人头地的野心，也是把人从被奴役的地位进化到一个真正有尊严的地位。但这些荣誉，被卡拉卡拉的奢侈浪费下完全丧失殆尽，行省的省民被迫以公民的义务纳税，一得不到一点利益，二甚至税并不交给帝国，而是给唯利是图的包税人。

    Gippon认为，只要罗马和意大利被尊为帝国的中枢，保存于古代公民的民族精神，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灌输到新加入的公民身上。这些公民，是受过教育的，理解法律和文字带来的益处。他们出任军队重要的指挥官，并且依据功绩逐步升迁。在帝国最初两个世纪的历史中，军团之所以听命行事，部分要归功于他们言传身教的影响。而包税人则把国家精神用贪婪和暴力所沾污，官员和律师只出身于内部最有教养的公民，当兵的则丢给农民和蛮族，他们只知道军营而不懂国家，只懂得战争而不懂得学识，更不了解民法和军纪。他们以血腥的双手，粗暴的习性和博命的决心，固然有时候可以保卫紫袍，但更多覆灭了帝座，覆灭了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