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三国之荀令天下在线阅读 - 第十七章 朝中谋算(二)

第十七章 朝中谋算(二)

    下了值,杨赐颤颤巍巍回到自家的宅中。

    “父亲。”杨彪迎到门口,长揖一礼,扶着杨赐进到书房之中。

    杨赐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的?”

    杨赐身为太尉,杨彪身为嫡子,任职永乐少府,也就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家财政,今日朝议,杨彪也在殿中列席。

    杨彪想了想,道:“观今日陛下所言所行,恐怕是早就谋划好了的。”

    杨赐不置可否道:“说点rou的,哪一回朝议不是底下人事先都谋划好的?”

    杨彪忙道:“是。今日朝议,明面上是陛下收买朱儁之心,又受到十常侍蛊惑,令卢公平叛,实则恐怕针对的是父亲。”

    杨赐白眉微微一动,道:“这话怎么说?”

    “我杨家在朝廷里面太重了,无论是外戚,是宦官还是陛下,放眼望去,三公九卿之中,我杨氏父子便占了一公一卿,一掌军,一掌财,又逢着太平妖道犯上作乱,恐怕任谁都会心不自安吧。”

    “不错,有点意思。”杨赐抚了抚灰白的胡须,道:“不过还只是毛皮,说点rou的。”

    杨彪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杨赐叹了一口气道:“你呀,就是缺了历练,眼界太小,不是好事。满眼睛只钉在朝堂之上,却不曾放眼去看看洛阳城外的世道。”

    “洛阳城外的世道?”

    “各地的急报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外头的情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啊。你说说,这若是要去平叛,是几个人几天之间的事情吗?”

    杨彪吃了一惊道:“那卢公岂不是……”

    杨赐冷笑道:“什么卢公?你也不看看,卢植,皇甫嵩,朱儁都是哪里的人?”

    卢植是幽州涿郡人,皇甫嵩是凉州安定郡人,朱儁是扬州会稽郡人;一个东北,一个西北,一个东南;一个临近乌丸和鲜卑,一个临近羌族,一个临近山越,对于两汉中原士族而言,全是偏鄙之地。

    杨彪瞬息之间便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他们不过都是弃子?”

    杨赐不理会他,径自说道:“自光武皇帝中兴大汉以来,二百年间,可少了边贼谋反?不说远的,几次闹大的反叛当中,武陵、九江、桂阳、长沙、会稽、九真、九原、金城等等,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都是偏远之地。”

    “不错。那当真是因为偏鄙之所的贱民就以一当十吗?”杨赐不由得冷笑一声:“若真是边民悍勇不畏死,个个都以一当百,怎么朝廷的名臣一到,往往不过旬日就能砥定战局?人还是那些人,一个头两条腿,有所不同的,只不过是去镇压他们的力量有所差异罢了。”

    杨彪想了想,道:“确是此理。”

    “张角无谋之辈,若是聚积力量,割据一处,蚕食天下,还有三分胜算;现在席卷天下,弄得社稷板荡,看着势力庞大,实则他也不想想,都是在哪里闹事?冀州自古富庶之地,颍川、汝南天下名士之乡,南阳九州之要冲,这三个地方哪一个不是豪强林立,名族辈出的所在?这些家族人才辈出,各自隐藏着多少力量,恐怕浮出水面便是陛下都未必能够与之争锋,更别说一个区区十多年的妖道。”

    杨彪道:“如此一来,郡县之中多有俊杰襄助,卢公……呃……卢植等人岂不是如鱼得水,平白拣了一个大便宜?”

    杨赐冷笑道:“拣便宜?哈哈,笑话!你是不是离开弘农太久了?你也不去看看弘农郡中,那个杨家的人不是大摇大摆横冲直撞?弘农郡的郡守换了这么多任,有哪个真敢在我杨氏头上动土?如此一来,我杨氏族中,甚至一些奴仆、宾客还会短了作孽之事?你素来在士林之中多有贤名,我问你,半月前你送何进的那六个美姬是从哪里来的?”

    杨彪脸一红,嗫嚅道:“都是族中兄弟所赠,我也不知。”

    “不知?你若是真不知,我就得想想是不是要你接家主的位子了。”杨赐微微眯起眼睛,盯了自家儿子一眼,忽然笑道:“怕个什么?左右不过就是几个小女子,抢了就抢了,被我们看中,还进到河南尹府中,这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气。不过,我要你想的是,这天下的豪大家可只有我们弘农杨氏一族是这般作为么?”

    “父亲是说越是像颍川这样豪族林立的地方,黔首心中怨愤就越是浓烈,一旦有人反叛,便极容易引发一场巨大的****。即便能够被镇压下去,刚刚起头的反抗力量也是不可小觑。所以,父亲的意思是,卢植三人还是弃子,不过就是去消耗天下各地太平道众的力量的?”

    “还算不笨。他们三个都是边疆来的,卢植妄称什么大儒,哼,幽州人也配称儒?皇甫嵩以明经入朝,拜议郎,便想着学老张奂把户籍迁到中原么?做梦!西凉人,就该在西凉待一辈子,跟那帮子膻羌胡混,进入中原国朝,真是痴心妄想。至于朱儁,不过一个山越蛮,披发左衽提刀砍人行,想在朝中立足,也不看看他那模样!”杨赐将平叛三将细数了一遍,兀自冷笑不已。

    杨彪心中微微泛起一道凉意,弓着身子又问道:“若是他们当真是将才,平定了天下呢?”

    杨赐把耳畔夹着的白毫笔放到桌子上,笑道:“那更好,一人一个县侯。不用我们动手,张让赵忠就直接出手对付他们了。现在天下滔滔,最怕不能安定天下的就是这帮子没卵子的,天下易手,他们立刻一无所有。为了平叛,定是不遗余力。可是真的平定了天下,他们又该忌惮起这几个功高的,不必我们动手,这三个人除了皇甫嵩有点耐心之外,剩下两个都是一根脑筋的,现在好好说话都能掀桌子,更何况有了军功腰板直了。到时候,两虎相争,怎么坐收渔利,还不是只要我们一句话?”

    “父亲高见。”

    “今日把你叫过来,就是想着让你明日先换一换位子。”

    杨彪一愣道:“怎么换位子?”

    “主将都定下来了,整编人马顶多一个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现在任着少府,虽说管理的是皇家的府库,到时候太监们说不得也会鼓动鼓动陛下,要松一松你那个府库。这一松,该松多少,可是一件麻烦事。松得多了,陛下心疼,还平白会怀疑你是不是跟军中将领有所勾结,不乐意;松得少了,将士不服,闹将起来,陛下说不定怀疑你是不是中饱私囊,又不乐意。人心啊,永远不知足,可是府库中的财货能是无边无际的吗?明日你病辞了吧。”

    “那——”杨彪有些心中不服。

    杨赐摆摆手笑道:“行啦行啦,急什么?我早就跟人打过招呼了,你去太仆,管着车马兵甲,这个可比财货容易多了,一路发放出去便是了。战后论功,少不得赞你一句‘勇于任事’。再过几天,我也要请辞,从太尉的任上退下来,到时候再把你送到卫尉上去。若是三路大军打得差不多了,你以卫尉领军,名正言顺。我们杨家,还是占一个三公。”

    杨彪迟疑道:“那父亲呢?”

    杨赐端着花白的胡须笑道:“你真当我不会老么?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活不了几年啦,乘着还挪得动身子,须得给我们弘农杨氏留下一些东西,方能不负了我杨氏百年威名。”

    “父亲……”

    “好啦好啦,莫做小儿女态。”杨赐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在三公的位子上也不少时日,当真做了多少事情,我自己心里清楚。现在的陛下可不是以往孝质先帝,我们的陛下可聪明着呢。你要处处谨慎。你当效法宁武子,智可及愚不可及。才是保全宗族的道理。”

    杨彪忙跪下拜了一拜道:“诺。”

    杨赐把桌上那支白毫笔拿过来,替他插入耳畔道:“切切记住了,弘农杨氏,四世三公,你当处处以家族为先,莫要行差踏错。”

    汉家旧制,文官奏事,用毛笔写在手中笏板上,写完之后,就把笔杆插入耳边发际之中。后来形成一种制度,凡文官上朝,耳畔都要插笔,笔尖不得沾墨,故称:“簪白笔”。这种簪白笔的笔杆上都精心雕饰过一番,因为不作实际用途,往往成为族中传家之物,杨赐年迈,将这自己这支白毫交给杨彪,便是有传承之意。

    “谢父亲。”

    鹤鱼灯闪动微微的光芒,把父子二人的身影拉得长远,恍如隔世一般。

    而京师的另一边,炙手可热权势滔天的中常侍张让也同时下了值,回到自己的府第,才一进门,便对着坐立不安的堂上人笑着施礼道:“叔达贤弟,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叔达正是河南尹何进之弟,越骑校尉何苗的表字。

    何苗连忙还礼,一躬到地叫道:“张侯救我。”

    张让忙走过去,扶起他,拍拍他的手背笑道:“叔达贤弟便是吾弟,有何事,只管说来,何须如此见外?”

    何苗苦着一张脸道:“张侯啊,今日卢植和朱儁那两个贼杀才到我营中看了,说命我三日之内,补齐空额,半月之后,领本部人马,先出轘辕关,解颍川郡阳城、阳翟两地之围。天见可怜啊,我可听说了,太平道与那蝗虫一般无二,过境之后,草木不存,人畜皆亡。张侯,念在这几年小弟我一百二十二车的孝敬,千万要救小弟一命啊!”

    张让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手背,笑道:“吾道是什么事,贤弟放心,此事愚兄一力承当。坐坐坐。你先跟吾说一说,越骑营究竟是怎么一个状况?”

    何苗面有难色:“这个……”

    张让微微板起了脸:“贤弟,既然在寻吾相助,因何仍旧这般遮遮掩掩?吾且问你,营中刨除吃空饷的和老弱的,还有多少人?”

    何苗脸一白,支支吾吾地伸出五根手指来道:“还有这么多。”

    张让松了一口气道:“贤弟放心,越骑营一共也才七百人,再加上一百五十吏官,你还有五百人,吾便助你补齐了这三百五十人便是。”

    何苗忙道:“非是五百,而是……而是五十人。”

    “什么?”张让不由得惊叫一声,尖锐的嗓音吓得何苗不由得一闭眼睛,在榻上缩成一团。

    “五十人?五十人?”张让都觉得不可思议,尖着嗓子继续叫道:“这五十人,不对,是那八百人,汝是怎么把他们变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