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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遥远的歌声(中篇小说) 新

    作者:老农鲁龙

    一大早,电话就急促地响起来,妻子翻了个身,嘟哝着:谁呀?这么早,真烦人!我忙抓起话筒,里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啊—你是小冯知青吧?你马叔过世了,你能回来一趟吗?

    我一时蒙住了,还没应声,话筒里又说:啊—我是陈家店屯的陈队长,你想起来了吗?哎呀,陈队长,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急忙问:马叔他是得啥病去世的?

    啊,这——你回来就知道了,陈队长在电话里没明说,像是有什么隐情,意思让我一定回去,之后他就挂了电话。

    马叔的名字叫马援朝,是抗美援朝那年部队上给他起的。我下乡插队在陈家店屯七年,这七年我和马叔在一块儿的时间最长,马叔也是最关心和爱护我的人。虽然我回城已经八年了,但我始终没有忘记马叔和她的家人,我回城后给马叔家去过几封信,还写上电话号码,让他们有事到省城来找我,可他们一趟都没来过······

    我匆忙赶到客运站,买了最早一班的客车票,就急忙检票上车了。客车出了省城哈尔滨,在哈黑公路上行驶。正是初秋时节,车窗外远处的树木翠绿;一片片庄稼正抽雄秀穗,齐刷刷、绿油油。车内乘客不少,正在谈论着前几天的那场大雨,什么地方农田淹了多少,什么桥都被水冲毁了、、、、、、我插不上言,坐在那里又想起马叔。

    马叔长得很丑陋,家里的日子过得也很清贫,可他却爱唱爱乐,他几乎会唱东北所有的民歌,而且唱的柔和缠绵动听,难道是穷欢乐吗?不是。我回城后请教过心里专家,专家说那是一种心灵美的体现,我承认专家的话,因为只有我知道马叔的心地是多么纯洁善良,虽然有过刺痛和伤疤,但早被他自己用欢笑和歌声熨平了。客车在公路上行驶,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与马叔那一幕幕的往事,耳边又萦绕起马叔那悠扬而又遥远的歌声、、、、、、

    (一)

    我下乡插队那年才十六岁,因为我长得小,又天生一副娃娃脸,看上去还像个孩子,在学校时同学们都叫我“老墩儿”,就是长不大的意思。下乡那天,我穿着爸爸的旧工作服,又肥又大,松松垮垮,就像道袍一样。一路上下车,大李、博士、猴子一劲儿地喊:老墩儿,快点,跟上!我就紧跑,斜跨在身后的旧黄书包在屁股蛋儿下边悠悠当当。

    送我们知青的大卡车在一个叫红旗公社的大门前停下来,公社大门两旁还贴着标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全体知青都被接到公社大礼堂里,公社领导致欢迎词,无非是***语录,知识青年要扎根农村等。之后是分配知青去各大队的名单,所幸的是我和大李、博士、猴子分到了一个大队---太阳升大队。我高兴地跳起来。

    来接我们的人赶着一挂马车,是一个四十多岁粗壮的汉子,这汉子国字型大脸黝黑,眉毛很重,说话粗喉大嗓的,显得很热情。他介绍说他姓陈,是太阳升大队一队队长,说往后叫他陈队长就行。他分别握着我们的手,说,啊---欢迎知青!啊---欢迎你们能到这旮来!原来这陈队长说话好啊啊的,有时啊的尾声还挺长。

    陈队长帮我们把行李都搬上马车,让我们四个人坐好,之后他扬起大鞭,鞭子在马头上一声脆响,随着一声“驾”,三匹马竖起耳朵,拉着我们飞快地奔上向东的一条土路。

    当时已经是四月末,冰雪早已融化,路两旁的杨树已经绿了。土路上一段段的车辙很深,车轱辘有时深陷进去,又猛地被拉出来;路面上土壳显得很暄软,车轱辘压上去软软地下沉,轱辘过后就又膨了起来,就像下面有海绵一样,有时还从裂缝间挤出些水来。我们四个人在马车上被摇的侧侧晃晃,坐在边上的博士还险些栽了下去。陈队长忙让我们坐稳,还解释说这春天里,返浆期,乡下的土路就这样。

    这时马车拐进一个屯子,屯子不太大,全是破破烂烂的土坯房,很不规整。陈队长说这就是咱们一队,听陈队长的口气我们四个已经是一队的人了。出屯子一下坡,一个宽大的水库横在面前,水面在阳光下正泛着粼粼的波光。在水库上首,一所一面青小房孤零零地杵在那里。马车在小房跟前停下来,陈队长说水库是全公社修的,叫“东升水库”。这所小房是修水库那年盖下的,现在就是你们的“知青点儿”,我已经让人都拾缀好了。陈队长边说边帮我们往小房里搬东西。小屋的炕和锅台都是新搭的,高粱秸秆编成的炕席干净的铺在土炕上;小屋不大,但我们四个人住还是满可以的。我们对陈队长的安排很满意。陈队长临走说:啊---马上就要春种了,过两天就开社员大会,你们几个知青也参加。从陈队长的话里,我们四个知青已经是队里的社员了。

    原来一队这个屯子叫陈家店,是陈队长的爷爷辈闯关东到这里开大车店留下来的屯子。屯里有六十多户人家,两千多亩耕地----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社员大会是在三天后的晚上召开的。我们接到通知时还没吃完晚饭,大李让我们几个抓紧,并说头一次开社员会就迟到影响不好。大李叫李平,不但年龄大长得也高,是我们四个知青的小组长;博士叫艾文,在学校时学习好,又崇拜鲁迅和高尔基,班里同学都叫他博士;猴子叫孙磊,长得猴头巴相的,有的同学叫他猴子,这一叫就叫开了。

    从知青点到队里也就一里来地远,我们四个往队里赶时就听到当当的钟声不断地传来。会还没有开,队院子里已经站着很多社员,他们都用好奇和喜悦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时太阳刚落山,西天边儿还留有一片殷红;幕雾与炊烟在屯子上空缭绕。队里的房屋也都是土坯房,墙框也都很破旧。坐北朝南的正房是生产队的会议室,东西厢房是仓库和马棚,整个队院子呈U型。队院子中央有根木桩,木桩上拴着一个破旧的犁铧,这时有人还在敲,当当当的响声在夜幕降临时传的很远、、、、、、

    会议开始了,队筒子房会议室里挤满了人,煤油灯颤颤动动,把满屋子的人影在墙上拉的长长短短,就像是很不规范的皮影一样。陈队长首先把我们四个知青介绍给社员,并说知青来队里参加劳动是队里的光荣,往后谁要是做对不起知青的事别说不客气。看来陈队长在队里有一定的权威。随后陈队长就讲起明天春种的大事。他说要坚决打好春耕生产这一仗,保证一次抓全苗,不准旷工,不准偷懒,听到敲钟马上出工。原来队院子里木桩上的破犁铧是发号施令的钟。最后陈队长指着我说:啊,小冯知青还太小,从明天起就跟着老马放猪吧。啊—也记整工分,大伙社员没意见吧?啊---那就好,散会!

    社员们都拥挤着往出走,我们四个知青被排在后面,这时有人叫我:小冯知青,站一下!我回头望去,正从筒子炕里爬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头的头剃的秃秃的像个瓢一样。老头很费力地下了地,才冲我说:我就是老马,大家伙儿都叫我马瘸子,明天你跟着我放猪,这放猪的活也不易呢,早上要早,晚上要晚。说完,一双深嵌进瘦条脸里的眼睛直瞧着我。看我一脸犹豫,他就又紧忙说,放猪这活虽说不易倒也清闲,这儿的人有套嗑说“政府把官儿撸,回家去放猪。”听听,这活一般人还干不上呢。嘿嘿!老头说完笑了,稀了巴齿的几颗黄牙露在外面,我也被他逗笑了,老头看我乐了,就说放猪要先有大鞭,特别是猪刚“拢群儿”,不老实,没个好大鞭可不行!之后老头让我到他家去,说今天晚上把大鞭做好明天就不误事了。

    老头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我跟在后面,老头虽然腿瘸,可是走路并不慢,我紧跑几步才撵上,我说:马--爷爷,你走路可真快!老头嘿嘿笑了,说,这都是当年练出来的,当年一天走几百里路是常事,老头说着回过头,问我多大了,说我就是长得小,还怪懂事的。之后又说管他叫爷爷不对,他才四十多岁,叫叔就行了。我很惊讶,四十多岁的人怎么长得那么老,看上去比城里六十多岁的人还要老。

    马叔领我进了一所土坯房小屋,屋里没啥摆设,可挺清洁。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屋里忙乎着,我想这女人一定是马叔的儿媳或女儿吧?可马叔却对我介绍说这是你婶,并向那个女人介绍我。女人忙让我炕上坐,显得很热情。借昏暗的灯光我发现女人长得很不错,瓜籽脸上闪动着一双活泼的大眼睛。这时从外面跑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陌生地望着我。胜利,这是你哥,省城里来的,快叫哥哥!女人冲那男孩子说,男孩子忸怩地把头依偎在女人怀里。

    马叔在外屋做鞭子,鞭杆比我个头还高出一倍多,他正在往鞭杆上系麻绳头,麻绳头上还系上挺长的铁丝子。我就想放猪鞭子上还栓铁丝子干啥?就听马叔边栓鞭子边唠叨:那些猪都皮着呢,打不疼它就不怕你!铁丝子扛劲儿,麻绳头抽俩天就飞了。唠叨着,几颗黄牙还紧咬在下嘴唇上,那架势就像要跟猪拼命似的。鞭子做好了,马叔让我拿回去,说明天早上在屯子东头等他。之后又冲那女人说:翠云,你领胜利把小冯知青送回去,天黑了,我腿疼。

    天真黑了,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那叫翠云的女人领着那叫胜利的男孩一直把我送到了知青点儿才回去。我躺在知青点儿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那叫翠云的女人怎么能是马叔的老婆呢?他们的年龄和长相太不般配了、、、、、、想这屯子里的事还真难琢磨,后来我就稀糊八涂地睡着了。

    (二)

    第二天我忙吃完早饭,扛着大鞭拖拖落落的就往屯子东头赶,可还是晚了,马叔已经扛着大鞭站在屯东头吆喝“松猪”了。马叔嗓门儿挺高,屯里女人们听到马叔的吆喝声手里都拿着棍子,从自家院里往出赶猪,嘴里还不停地“里到里到”,手里的棍子不时地落在猪身上。屯子里土街上到处都是女人赶猪的身影,这时一个女人赶出的两头猪掉头又往家里跑,马叔忙冲我喊:快截住!我就猛跑起来,和那女人好不容易又把那两头猪截回来。马叔就紧跨几步,照那两头猪的屁股上就是一大鞭,那两头猪被打疼了,嗷的一声向前面猪群里冲去。

    马叔和我费了半天劲儿才把猪群赶出屯子,赶到屯子南的甸子上。群里一些猪很不老实,总是靠边儿掉头拉出要往回跑的架势。马叔说一定要看好,如果猪在群里跑了或到田里去祸害庄稼都是咱猪倌的责任。还说刚拢群儿的猪不老实,打过几天就好了。我就倍加注意,也学着马叔的样子,拖着大鞭在猪群外围游动,发现有猪靠边儿要跑就猛抽一鞭子,猪就嗷一声又钻进群里去了。马叔腿瘸跑的也不慢,撵猪时上身側棱側棱的直晃,还骂猪的祖宗三代,这时我就憋不住笑。太阳从云缝里出来,天一下子暖和多了,猪群也老实起来。马叔有了点空闲,扛着大鞭,扭动着身子唱了起来:一朵花儿开呦一朵花开,八一五光复太阳露出来呀、、、、、、马叔唱得好听,扭得也很美,我听着看着竟呆在那里。

    中午社员收工时我们就“圈猪”了;过午社员出工时再“松猪”。这里把猪往出赶叫松猪,把猪从甸子上放回家叫圈猪。无论是松猪或圈猪,马叔都要在屯子里喊个遍,还不时地唱着小调。马叔嗓门儿高,嗓音清亮。松猪时高兴了就把大鞭扛在肩上放开嗓子唱几句:天有恩降的是清风细雨,地有恩收下了五谷庄田,国有恩出了些忠良上将,家有恩生下了孝子儿男、、、、、、这时正往出赶猪的女人们听了后,就让他唱段更好的,他知道女人们愿听啥,就清了清嗓子又唱:小奴家我卧牙床眼泪汪汪,思想起情郎哥奴好不悲伤呀、、、、、、下面唱的就不堪入耳了。女人们哄笑着骂他死瘸子,他就紧跨几步把猪抽的嗷嗷叫着朝屯子外赶去。

    马叔的名字叫马援朝,这是我在队上的报工单子上看到的。听屯里人说他报名参军时还没大名,当时正是抗美援朝,部队上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其实他才四十四岁,就是长得太老相。他爱管闲事,把队里的东西看得比家里的还重,屯里人背后都叫他“二队长”。

    一天,我们正在甸子上放猪,两个妇女偷摸进甸子东边的柳条通割柳条。春天柳条发软,割回去编篓筐正是时候。马叔发现后忙一瘸一拐地跑过去制止,说这是队里的条通,特别是春天割了很容易死,说啥不让那两个妇女割,那两个妇女见他多管闲事,就火了,骂他死瘸子,死绝户!我当时还不知道绝户是啥意思,后来才知道就是断子绝孙的话。显然,马叔被那句话骂恼了,他抱起那两个妇女割下的柳条就去找陈队长评理。那两个妇女吓得慌忙跑回家去,可陈队长还是扣罚那两个妇女家两个日工分。

    日头卡在西天边儿上时,我们就开始圈猪了,这时马叔就冲着猪群吆喝起来:尔—唠唠--,尔—唠唠—头年上过群的老猪听到这吆喝声就竖起耳朵,但很快就像是接到回家的信号一样,领着新上群的生猪向回家的路上聚拢奔去。这时马叔让我跑在前面,拦着猪群别乱跑,说怕猪跑乱了半道上去地里祸害庄稼。我就拦着猪都跑回家里去。有时猪都跑回家了,马叔的吆喝声和歌声还在甸子上回荡、、、、、、

    正如马叔说的,几天下来猪群在甸子上老实多了,这天天太冷,我们穿着棉衣站在甸子上还冻得直打哆嗦。虽说谷雨节气已过,可北方的天气就这样,西北风刮着铅灰色疙疙瘩瘩的云块向我们压来。马叔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蹲坐在地上,他说腿疼,一劲儿用拳头砸自己的腿,一张脸更加扭曲。我很着急,马叔抽搐着脸说不怕的,老毛病了,是这鬼天气闹的。他让我到他家去拿几片儿镇痛药来,说吃下去就好了。我急忙一溜小跑,朝屯子里马叔家奔去。

    刚进马叔家院里,我就听到屋里有吵架声---

    快松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啊---我不要脸,你当初怎么不这么说啊!

    当初不是说好的吗?你现在还来就是不要脸!

    啊---好!你个脸变得比云还快的女人!

    我急忙凑到窗下,想看看是谁在欺负翠云婶。可这时屋门被突然撞开,一个人跑了出去,从背影看像是陈队长。

    我走进屋,翠云婶正气喘嘘嘘地系衣服扣子,她满脸潮红,头发凌乱。我望了她一眼,忙低下头说:婶,陈队长他、、、、、、他欺负你了?她忙抬起头,盯着我半天说:没有,往后不许乱讲,婶会感激你的!我点头,说马叔腿疼,我是来取药的。女人听了忙从小柜子上拿出一个小药瓶放到我手上,又叮嘱一遍刚才的话,我急忙跑出屋去。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事儿该不该对马叔说呢?我那时也知道一点儿男女的事儿了,陈队长分明欺负了翠云婶,可翠云婶为什么说没有呢?翠云婶为什么那么怕把这事儿说出去呢?看她求我那样子也怪可怜的,最后我决定还是先不说的好。

    (三)

    过了立夏,天气渐暖,甸子上的小草绿了,婆婆丁正开出一朵朵小黄花,柳条也都吐出来一串串的绿叶。猪都在甸子上消遣地拱吃着草根,马叔心情好,杵着大鞭又唱起来:东方大天亮,红日照纱窗,我劝同胞快去把兵当啊,波过鸭绿江、、、、、、马叔唱着又扭了起来。我在省城时看过几部朝鲜战场的战争片,特别是******的英雄事迹一直都在我脑海里,我就凑过去问马叔:朝鲜战场真死那么多人吗?

    那还有假,我是陆军营一连二排的兵,那天我们连刚攻下阵地,一颗炮弹就在我们身旁炸开了,四五个战友当场牺牲了。当时我被埋在土里、、、、、、马叔说着,眼睛望着前方,仿佛那场战争还在他眼前似的。

    我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被战友们从土坑里扒出来,抬下阵地到后方医院治疗。从那时起我这条腿就残喽!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抗战胜利了,我伤残转业被安置在长春汽车制造厂把大门,一个月十八块多钱,不少呢。可那时我家这边还有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成天想家。一天我偷偷爬上火车,到哈尔滨又做汽车就跑回来了。回来后厂里来过两次信函,说我是伤残转业的,让我回厂。可那时我正要和你翠云婶结婚,你婶她家成分不好,是不准随我去厂的,我就没回去。咳,现在想想,不如当初不与你婶结婚,你婶她就不能跟我受这么大苦喽!

    我婶她不挺好吗?我疑惑地问

    你婶,咳,她心里苦着呢!她是无奈才嫁给我的,她出身不好,是地主的小老婆生的。当时她嫁给我这个伤残转业军人是形势所迫!马叔说着,脸上流露出无限的内疚和痛苦的表情。

    我不好再追问什么,但我知道马叔和翠云婶之间还有不被人知的故事。

    由于天气转暖,飞到南方去的候鸟又飞回来了,屯里人把春天又飞回来的鸟统称叫“山雀儿”;把常年在屋檐下飞的麻雀叫“家贼”。山雀儿又各有名,有串儿鸡、落田贝儿、三道门儿等等,不管鸟类学家把这些鸟怎样命名,这里的人就这么叫。这些山雀儿一来,屯子外的树林和条通,沟边儿和地头,到处都是雀儿叫,特别是那落田贝儿,金红的身背儿,黄黄的肚皮儿,在树枝上一哨,一套套的,比什么音乐都动听。这时候小学生有的开始逃学了,他们把打雀儿的夹子藏在书包里,半道上去打雀儿。他们把夹子下在树林里,把雀儿慢慢地圈到夹子前,这叫“遛雀儿”。雀儿到夹子前看到虫儿去吃时就被夹子夹住。之后他们就疯跑着去看夹子,看谁打的雀儿多---这时是打雀儿人最激动惬意的时刻。屯子里很多成年人也爱打雀儿,他们多在早晨或中午。打雀儿有瘾呢,屯里很多成年人都这么说。

    马叔不爱打雀儿,他说雀儿在天上飞着好看,落在树上叫着好听,打了白瞎了,那是祸害生灵呢。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生灵,但我看到雀儿来多了,小屯子好像一下子美了很多。

    胜利开始逃学了,他把夹子偷偷藏在书包里,半道儿上去打雀儿,马叔知道后说胜利:好好念书日后才有出息,打雀儿能有啥用啊?可胜利根本不听,看得出,马叔是很疼爱胜利的,不管胜利怎么作,马叔从来都不打骂他。

    这天是星期天,胜利和几个小伙伴到条通头上的水坑边儿打雀儿。他们把夹子围在水坑边儿上,条通里的雀儿去喝水时就打住了。这叫“守株待兔”,而且省力又实惠。马叔看了就很生气,他有意把猪群往东赶,靠近条通和水坑的地方,还肩扛大鞭唱了起来:春季里青草发了芽,地方的武装今日要出发、、、、、我看着憋不住地笑,这不是故意不让孩子们打雀儿吗?胜利躲在一边生气,其他几个孩子围向马叔骂开了:马瘸子,上朝鲜,打鬼子,碰炸弹;炸坏了腿,炸坏了蛋,取个媳妇儿白扯淡!马叔一下子恼了,猛地抡起大鞭,整个脸更加变形,几颗黄牙紧咬着嘴唇,哆嗦着:胡、、、、、胡说!再胡说看我打死你们!可大鞭没有及时落下孩子们四散逃开,大鞭才啪地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

    胜利气哭了,拽着我,意思是让我把猪群赶远些,马叔看胜利哭了,就把猪群赶到一边儿去了。可是那天,我再没听到马叔唱。

    那天胜利也把我拽去打雀儿了。我那天才看到雀儿是怎样去夹子前叼虫儿,怎样被夹子夹住,一些雀儿受惊飞走,一些雀儿贪恋饵食又被夹子打住。我那天才知道“鸟为食亡”的道理。雀儿打多了,胜利分给我几个,我拿回知青点儿烧了后,大李、博士、猴子疯抢,他们吃完嘴里还流口水,一劲儿喊香!

    第二天圈猪后胜利拽我到他家去吃饭,说是他妈让我去的。胜利和我有些熟了,他问我:城里楼高吗?高,我说。有大树高吗?有。城里电灯是点亮的吗?不是,是发的电。城里有猪吗?没有。城里有雀儿吗?没有。那住城里啥意思?

    我跟胜利来到他家时,小屋里飘满了雀儿rou的香气。翠云婶正往桌子上端刚煎好的一盘雀儿rou,油在雀儿焦黄透红的身上还滋滋的响,桌上还有一盘儿土豆炖白菜。马叔拿着酒瓶子坐在桌前,热情地招呼我。他看我不会喝酒,就把自己的盅倒满。我知道马叔爱喝酒,而且还常喝醉,屯里人说他喝醉酒后又哭又唱。马叔一口把盅中酒周下去半盅,张着嘴哈了一声,对我说:你吃,这雀儿rou香着呢,要不古人说“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兽一斤,”可这是祸害生灵哩!马叔没动一块雀儿rou,只吃那盘儿土豆炖白菜。马叔又满上一盅酒。翠云婶也劝我吃,还把雀儿rou夹到我碗里。当她见马叔又倒满一盅酒时,就说:少喝点儿,喝醉了看城里侄儿笑话!马叔又一口喝进去大半盅,说笑话啥,嘿嘿,喝酒人就这样!马叔三盅酒下肚,话也多起来。翠云婶劝他别喝了,他就冲翠云婶喊:去!一边呆着去!我们都吃完了,就他一个人还在桌上喝。翠云婶气得领着胜利躲出去了。

    马叔不让我走,他舌头都大了,不停地对我说:你、、、、、、你不知道,你叔、、、、、、叔是个废人哪!他说着就哭起来,泪在那满是褶皱的瘦脸上流淌。我看他喝多了,就往下抢他手中的酒杯。他继续说着,我、、、、、我没醉,没喝多。你、、、、、你不知道,说了也、、、、、也不怕你笑话,胜利他、、、、、、他不是我的!我看他开始说胡话,就把他扶到炕上,让他躺下。可他还是不让我走,我就坐在炕边儿看着他。一会儿,他突然又唱起来:一劝我的妈呀,听我把话谈,我去当兵,你老别为难、、、、、、

    (四)

    客车停下了,有乘客下车,这时年轻的女乘务员问我:你到哪儿?我说到红旗公社。女乘务员愣了,眼睛瞪着我:没这地方啊,你乘错车了吧?我说不能吧,我在哪儿呆七年呢,秃头老司机忙回过头:就是发展镇,还有百八十里路呢。女乘务员小脸一抹:到发展不就得了,绕什么弯儿呀?我说我在那里时叫红旗,谁知道现在改成发展了?那你买到哪的票?青冈县的票。不行,发展在青冈北十多公里,要加钱!加多少?五块!五块都便宜你了!这时我发现车内乘客都盯向我,我就像作了贼一样忙掏出钱给她。

    客车又行驶起来,车内的乘客不再讨论那场雨了,有的坐在那里想心事,有的伏在椅把上似睡非睡,还有几个接着我们刚才的茬讨论起来。一个人说我那个乡名字就改的勤,初期叫民主,大跃进那年改成了跃进,现在又改成富强了。一个人接上说这叫紧跟形势,车内很多乘客被逗得笑起来。我感到很无聊,就又伏在椅把上,和马叔的那些日子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端午节,屯里人叫五月节,到了五月节这里人是以鸡蛋待客的。他们没有吃粽子的习惯,更不知道屈原是谁。从四月里家家就开始攒鸡蛋,到五月节时吃。五月初一采艾高,用艾高煮熟了的鸡蛋可治肚子疼和腹泻。这当然没有临床试验,可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五月初五这天早上,我和马叔松猪,土街上站满了女人和孩子。过节了,当时农村小学也放假。胜利也帮我们赶猪,他身上还背着个大兜子。这时我才注意到,往出赶猪的女人和孩子手里都拿着鸡蛋,他们把鸡蛋硬是塞给马叔和我。我不好意思要,马叔却说:拿着,过节了,这是乡亲们对咱猪倌的一点意思。不一会我上下兜里都装满了鸡蛋,多亏是煮熟的。后来马叔就让孩子们帮我拿着,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跟在我们后面,嘴里还一劲儿喊:大猪倌鞭子长,过节吃鸡蛋,过年杀猪吃血肠、、、、、、我们把猪群赶出了屯子,孩子们兜里也都塞满了鸡蛋。马叔让我把鸡蛋送回知青点儿去,并说:过节了,你回知青点儿去歇一天,今天这猪我自己放就行。

    这天队里也放了一天假,大李和博士没出工,猴子正忙着准备午饭。陈队长也在,他是来给我们知青送鸡蛋的。陈队长看我回来,忙与我啊啊地打招呼,可一双眼睛总是逃避着我。他说:啊,过节了,家里父母都会惦记你们,我来是看你们还有啥难处,尽管吱声,我尽量办到。我望着他,他就忙说队里还有事,得马上回去。我没送他,我在想他那天和翠云婶的事、、、、、、

    那天晚上,我不知怎么嘴一松就把陈队长和翠云婶那天的事说了出来。大李毕竟年岁大,听到这事儿很是刺激,蹦起来拽着我问是真的吗?我说是亲眼看到的。还是博士沉着,他说先别急,既然这样陈队长就有把柄在我们手里。猴子也来了兴致,说往后陈队长想慢待咱们知青就有办法对付他了。

    第二天队里来了公社的电影放映队,全屯人都很兴奋,也难怪,当时屯里人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屯里人常说没啥热闹,打铁还接住家闺女哩。吃晚饭时,大李说如果陈队长和翠云婶真的有那回事儿,今晚演电影他俩必定要约会到一块,到时候我们来个假捉jian,看个究竟。博士和猴子俩人都觉得这事新鲜,好奇,拍手赞成,我忙低下头去,后悔嘴没个把门儿的把这事儿说出来。

    天刚擦黑,电影还没开演,队院子里已经聚满人。女人领着孩子都坐在影布正前面;男人们多都围站在外围,外屯子也来了不少人。翠云婶领着胜利坐在女人们后面,马叔离她不远在放映机跟前,帮着放映员拿这取那的,陈队长也站在放映机前维护秩序。

    电影开演了,那天演的影片是《地道战》和《红灯记》。马叔愿看战争片,看完《地道战》就领着犯困的胜利回家睡觉去了。《红灯记》刚演到李玉和要与磨刀师傅接关系时换片了。这时猴子和博士忙向大李报告说陈队长偷摸一个人向东去了。大李说快看看翠云婶还在不在,结果他们仨人一查找,不知啥时候翠云婶也不见了。大李一挥手,我们四人就像私家侦探似的悄悄出了队院子,向东摸去。

    队院子东不远处是队里的场院,场院里堆放着一垛谷草,是队里喂马用的。我们四个轻手蹑脚地靠近谷草垛,就听有窸窸窣窣男女的说话声---

    说吧,你约我来到底想干啥?

    啊—翠云,你先别急,来,我就是想你哩!

    离我远点儿!我说过,咱俩那事儿早就断了!你还想啥?

    啊,你怀过我的孩子,怎么能断的了啊?

    那是事前就讲好的,你还想找后账!

    啊—翠云,你别走,别走啊!

    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往后别想再缠着我!

    我们四人急忙撤退,捉jian不成再被碰上那可就太丢脸了。那夜回到知青点儿,大李他们三人都很兴奋,他们毕竟听到了从没听到过的事儿----翠云怀过陈队长的孩子!他们不是俩口子,又怎么能怀孩子呢这事太新鲜太离奇太有趣了!那怀过的孩子会是谁呢?难道会是胜利?

    过了五月节,地里的庄稼苗和草一齐长。夏锄生产开始了。

    夏锄,当地人叫铲地,地有除不尽的草,这里老庄稼人都这么说,铲地是又苦又累又没完没了的活。人整天在烈日下,两手握着锄头,低头猫腰用力把土松动,把草连根除掉,还要保护好幼苗。可说是面朝黑土背朝天,一天下来出一身臭汗不说,还腰疼膀酸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难受,几天下来博士累病了,向陈队长告假;又几天下来大李也病了,向陈队长请假,猴子在知青点儿做饭、洗衣服、干零活,这是我们四个知青一开始就这样分的工。

    陈队长说知青干活不顶劲儿,一着重就都有病了,他就来知青点儿看大李和博士。他一来大李和博士就躺到炕上去,他走了,两人再从炕上爬起来。后来陈队长知道了,就又来知青点儿,大李和博士还躺在炕上。陈队长说,啊,知青下乡参加劳动是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干活挣不到工分秋后就分不到粮食拿不到工钱!啊—你们想想该咋办吧?陈队长说完,就气哼哼地走了。

    大李和博士从炕上爬起来,感到问题严重化了。他俩还是头一次见陈队长这种态度。大李慌神了,博士想了想,说别怕,我还有锦囊妙计呢。那天晚上,博士写了个条子,让大李和猴子连夜送到陈队长家里去。那晚,大李和猴子偷偷地潜伏进陈队长家院子里。因为是盛夏,陈队长家的窗户敞开着,猴子就像猴子一样轻捷地跃到窗前,把那张纸条扔进屋去。

    清早陈队长一起床就发现炕角上有张纸条,急忙捡起来看。陈队长是回乡老知青,颇识几个字,只见纸条上写着---

    陈队长: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演电影之夜你与翠云在谷草垛之事,我们已经知晓,你可知翠云是地主的女儿?你和她还有过孩子!其过错之大,你心知肚明。我们还不想把这事儿抖开,只要你能安排适应我们的活计即可。

    知青*年*月*日

    陈队长看完可吓坏了,一清早就出了满头汗。要知道那时党员干部有男女问题叫腐化,比其它错误还严重。他与地主的女儿**更是罪加一等!大不像现在一些党员干部***泡小姐那么轻松和惬意。陈队长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急忙跑到大队去找支书商量知青活计的问题去了。在他的劝说下,支书终于同意让知青看管水库。他怀着喜悦和忐忑的心情迈进知青点儿时,大李和博士正躺在炕上装睡大觉。当陈队长一宣布让他俩看管水库,两个人才一下子从炕上蹦起来,抱住陈队长,说陈队长好,为知青办实事。陈队长脸红红的,说,啊,别高兴得太早,看水库虽说清闲但也有责任!随后他对大李和博士讲了三条,一,水库里有鱼,不准任何人打鱼钓鱼;二、要千万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水库,因为这水库是全公社的命脉;三、夏秋时节雨水大,不能让水库的水出槽淹了周围的庄稼,要及时报告或开闸放水。大李和博士听了,一拍胸脯,说:请陈队长放心,这三条我们一定做到!

    从那以后,水库就成了大李和博士的乐园。天热了,俩人就到水库里去洗澡,博士不会游泳,总是站在边上洗身子;大李会游泳,而且游得好,无论是仰泳还是蛙泳都能游出个花样来。有时还扎猛子,一猛子能扎出去二三十米远,我和马叔在甸子上放猪,常能看到他俩在水库里洗澡,两个人那白净的身子在阳光和水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五)

    农历六月,是北方最炎热的季节。小学生放暑假了,胜利有时也跟着我们去甸子上放猪。太阳像火一样烘烤着大地,猪都热的呼哧哧直喘。我劝马叔把猪群赶到柳条通里去,马叔说不行,说猪拱了条根子条子来年就不长了。他和我把猪群赶进甸子边儿上的土壕沟里,土壕沟里没水但挺湿润,猪都拱着湿土趴下了。这时的猪最老实,只有蝈蝈蹿上柳条稍,迎着火一样的太阳,震动翅膀不停地发出“吱---吱”烦躁的叫声。马叔站在土壕边儿的一棵树下,又唱起来:天上苓兰什么人栽?地上黄河什么人开?什么人把守三关口?什么人出家再没回来、、、、、

    胜利和我熟悉了,他拉着我去捉蝈蝈。

    哥,你还回城里吗?胜利问我

    不回。我要在这里扎根。

    扎根?就像大树一样扎根吗?

    对。我要扎根农村一辈子,这是***让我们知青这样做的!

    好,好呀!***的话谁敢不听?以后我就和你能常在一起了!胜利乐了。

    五出戏绣上魏蜀吴,刘关张请诸葛三顾茅庐、、、、、、马叔还在唱。

    接近中午,天更热。我们把猪群赶进条通头的水坑里,猪都钻进水坑里打溺,翻身啪啪啪地响,有些猪趴在水坑里就不出来了。水坑东有条大壕沟连着水库,沟里有齐腰深的水。有时天太热了,马叔就领我在这沟里洗身子。胜利有时也跟着我们洗,他脱得一丝不挂,光着腚露着小鸡儿跳进沟里,在水沟里狗刨,有时还扎猛子,像泥鳅一样游来游去。这时马叔就冲他喊:别往东去,东边水深!他从水里钻出来,满头淌着泥水,撸一把答应一声就又钻进水里去了。

    午后的日头更毒,把大地烤的像蒸笼。陈队长找马叔去大队开会,马叔是党员,马叔临走告诉我把猪看好,并让胜利去帮我看猪。我和胜利把猪群赶进柳条通里,反正马叔不再,猪到柳条通里很快就都趴下了。我知道这大热天猪最老实,我就懒洋洋地仰靠在壕沟边儿一颗树下,胜利问我这问我那我都懒得回答。天热,午后人是极易犯困的,不知不觉我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日已偏西,胜利不见了,有的猪在条通里拱吃条根子,很多猪跑出条通不知到哪去了。我顾不得猪,慌忙找胜利。我顺着大壕沟向东跑去,我看到水库里面有个小黑点儿,像人的脑袋时隐时现。我想那一定是胜利,就急忙大喊起来:救人---快救人哪!

    这时,大李和博士正在水库边儿上,听到我喊,并看到我指的方向水里有个小黑点儿,大李就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向那黑点儿快速游去。很快大李就把那黑点儿抓住向水库边儿上游来。听到我喊救人,水库边儿已聚来不少人,翠云婶也跑来了。当他听说被淹的是胜利时就直往水里扑,很多人拦着她。大李终于费力地游到岸边,大家伙七手八脚把他们拉上来。被救上来的人果然是胜利。

    胜利这时小肚子溜圆,人事不省,翠云婶趴在胜利身上嚎啕起来。这时马叔和陈队长开会回来了,俩人忙奔跑过来。陈队长边跑边喊:啊,嚎,嚎有啥用?快,快控水啊!他跑到翠云婶跟前,从翠云婶怀里抢过胜利,大头冲下控起水来。马叔傻了一样站在那里、、、、、、

    从胜利鼻子和嘴里控淌出有小半桶水,肚子才瘪下来。之后陈队长又趴在胜利嘴上做人工呼吸,半天胜利才慢慢地苏醒过来。翠云婶才停了哭,忙着和马叔一伙人往家弄胜利。这时人们才想起救了胜利的大李。大李也呛了不少水,还蹲在地上呕吐。陈队长急忙走过去,说,啊,我们要向李知青学习!啊,李知青勇敢救人的事迹我要向上反映的!

    那天,猪从甸子上跑光了,我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马叔安慰我说不要怕,猪都知道家,丢不了。晚上,几个社员来找马叔和我,说猪没回家。马叔和我领那几个社员去屯子外找,结果在庄稼地里把猪找到了。这些猪把队里的庄稼糟蹋得一片片的,马叔看了心疼得又骂开了猪的祖宗三代!

    陈队长知道后,气愤地说:啊---这是人的责任!扣罚小冯知青十个工!

    扣十个工,等于我白放十天猪。马叔听后带我连夜去找陈队长。在陈队长家里马叔说:要扣工分就扣我吧,小冯知青还是个孩子,猪祸害了队里的庄稼我也有责任!陈队长看着马叔和我再没说出什么。

    那天夜里从陈队长家出来,我靠在马叔怀里哭了。

    (六)

    就在大李救胜利的第二天,博士写了篇稿子,题目是《知青勇救落水儿童》稿子寄到县里,县广播站播了,还在县报上登了。再加上陈队长大队公社里讲,大李一时成了全县人学习的典型,更是全县知青学习的榜样。

    自从救了胜利,大李成了马叔家的恩人。马叔家请大李吃过两回饭,翠云婶还给大李和我各做了一双新布鞋。

    我穿着翠云婶做的一双新布鞋在甸子上放猪,一早露水就把鞋湿透了。马叔穿着解放牌胶鞋,他说这胶鞋好,防潮抗劲儿耐穿。这天,有两头母猪很不老实,在群里乱串,见猪就往身上爬,把整个猪群搞得很不安定。马叔说这俩母猪是“跑圈了”(发情),等闹腾个一两天找“狍卵子”(公猪)就好了。

    我挺好奇地问:母猪跑圈子非要找狍卵子吗?

    嘿嘿,马叔笑了。那是,不找狍卵子母猪就不能下猪崽子,没有猪崽子屯里人家就没猪养了。

    屯里家家养猪就是为了过年杀猪吃rou吗?我继续问。

    傻孩子,哪能都杀得起呀!国家有生猪任务哩,公社的收购站就是收生猪的部门,六毛钱一斤,不贱呢!居家过日子就靠养猪啊鸡的出俩钱儿,不易着呢!

    马叔说完就忙去圈猪,那俩头跑圈子的母猪把猪群闹得散花了。

    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马叔圈完猪又唱起来。

    已经是秋天了,猪在甸子上都不太消停,一些猪总是抽动着一双鼻孔闻来闻去。秋风阵阵,从甸子外吹来庄稼将成熟时那种特有的浓厚的香甜气息,马叔说籽粒香时猪难放呢。

    这时也是屯里人家青黄不接的时候,很多人家已经是吃这顿没那顿粮食了。就连马叔家里也没粮吃了,翠云婶就上顿土豆下顿倭瓜糊弄着,还一劲儿地冲马叔说这锅里没粮可咋办哪?马叔就说先对付着吧,新麦就要分了。队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好多天了,可那时队里还没有打麦子的机器,只有马拉磙子在场院里压,一天压不多少麦子,还有阴天雨天。屯里人盼新麦都盼红眼了,可就是打不出来。很多人家开始偷青来接济断顿了。偷青的人总是绕开马叔,都知道他爱管闲事,还不开面。

    那天日偏西的时候,我发现翠云婶和老党家的偷摸钻进甸子西的苞米地里。我装着没看见,还故意和马叔扯东问西。马叔却嘿嘿笑了,说:好小子,学会在我面前打马虎眼啦!我问你,刚才进苞米地的那俩妇女是谁

    我登时脸就红了,说:有、、、、、、我婶,可她们不可能偷青

    不偷青女人钻进苞米地干啥?大秋天的女人进苞米地不偷青就是偷人!

    我疑惑地望着马叔?啥叫偷人?

    傻小子,说了你也不懂。走,咱俩看看去。

    马叔和我还没到苞米地边儿,翠云婶和老党家的就出来了。她俩看到马叔忙绕开走,可马叔紧跨几步还是把她俩拦住了。我看到翠云婶和老党家的手里啥也没有,就是腰都粗粗的,像俩个怀了双胞胎的大肚子女人。

    马叔让她们俩快把腰带解开,把苞米放下,要不就要去叫队长了。

    翠云婶瞪着马叔,领老党家的绕开马叔继续往前走。我看这事难办,大白天的男人怎么去解女人的裤带?可马叔急了,跨前两步,一把就把翠云婶的腰带给拽开了,青苞米棒子霹雳啪啦从翠云婶腰间和裤筒里掉了出来。我当时被惊呆了,怎么也没想到在女人的腰里能藏下二十多穗青苞米棒子!翠云婶哭了,骂马叔不是人!老党家的看事不好,忙求马叔:马、、、马二队长,我求你啦,我家已经三天没啥咬了!

    不行!没啥咬先让队里分给你家点新麦也不能偷青!这是损害集体的庄稼,你们知道吗?老党家的和男人都不姓党,就是家里过得太困难,年年总靠共产党救济过日子,屯里人都叫她男人老党。

    那天两个女人一路哭着骂着回家去了

    圈猪后,马叔把那些青苞米棒子背到队里,陈队长很气愤,说马上召开社员护青大会,拿这俩女人做典型。为这事翠云婶与马叔大吵了一架,哭着领胜利就走,已经到了屯外几个女人撵上去拽住劝说,我和大李也跑过去,最后几个女人好说歹说,我和大李连推带抱才把翠云婶弄回家去。

    那天在甸子上放猪,马叔很沉闷,没有唱。我就对马叔说:我婶她回家了。马叔没看我,说你们不该劝她,让她走就对了。咳,她苦啊!我诧异地望着马叔。

    一天,大李和博士听说烤青苞米好吃,就从水库那边过来央求马叔在甸子上烤青苞米吃。马叔开始不同意,说苞米要成熟了,是糟蹋粮食哩。大李和博士一劲儿央求,马叔看他们从没吃过烤苞米,就说好吧,就这一回。大李博士看马叔同意了,就高兴地蹦跳着去地里掰苞米。马叔就冲他俩喊:少掰,千万别糟蹋了庄稼!之后,马叔把晒干的蒿杆儿捆成一大捆,上面用土压上,迎风点着。成捆的干蒿杆有土压着,慢慢地燃烧,通红燃烧着还发出噼啪的响声;马叔把刚掰回来还有浆的青苞米棒子立在迎面火上,不时地翻动,一会儿就烤好了,烤熟的苞米焦黄香脆,大李和博士一连吃了七八穗还没吃够;马叔说可行了,咱这是祸害粮食哩。大李和博士走了,还没燃尽的篙杆冒出nongnong的烟在甸子上空升腾,夕阳照来,就像一条彩云。

    日头卡在西天边儿上时,月亮从东方升起了。这时我们又要圈猪了。马叔还是站在猪群前吆喝起来:尔---唠唠----尔----唠唠,猪都竖起耳朵听后,就像接到回家的命令一样,尥起蹶子向回家的路上奔去。我还是跑在前面拦着猪别乱跑。

    马叔跟在后面还在吆喝,随后他又唱了起来:一轮明月东方升,日本鬼子又来抓劳工,有钱人家卖人顶,劳苦人病死在劳工鹏、、、、、马叔的歌声在黄昏时的甸子上传的很远。

    秋后,庄稼都收割完了,猪就不用放了。屯里人说这时是大撒手,就是猪马牛羊都可以随便到地里去了。马叔和我到队场院里去干零活,他整天拿着扫帚在场院里扫,说种庄稼不易呢,能颗粒儿归仓更难。有时他手扶扫帚还唱上一段:九月里来九重阳,丰收的稻谷堆呀堆满仓、、、、、打场的社员们受到鼓舞,让他再来一段,他就又唱起《绣花包》。

    打场的活清闲,我和大李常到马叔家里去。有时还在马叔家里吃,马叔还是好喝酒,还是好喝醉,醉了还是又哭又唱,但却很少说胡话了。一次马叔喝了酒打开一个小木匣子,里面装的是他当兵时地军功章。有一枚是志愿军战士扛着红旗前进的军功章,我看着爱不释手,马叔忙抢回去,锁进匣子里,翠云婶看了说:那些东西是他的宝贝,一般人还不给看呢。随后马叔手捧那小木匣子唱了起来:十五的月亮明又明,比不上军属门前的光荣灯啊、、、、、

    那年过年我和大李没有回省城。大年初一陈队长请我们俩到他家吃饭,陈队长说:啊---过年了,你们俩知青没回家,真是好样的,这更说明你们俩有扎根农村的决心!往后一队社员的家就是你们两个知青的家。初二马叔又请我们俩到他家去,翠云婶不单包了饺子还弄了很多菜。马叔显得特别高兴,翠云婶就说:这不大队成立了秧歌队,你叔他年年都是秧歌队闪头的(领队的丑角),能不高兴吗?翠云婶说着还瞟马叔一眼。

    秧歌队初三就开始扭秧歌了。全大队百十来户人家,秧歌队要挨家挨户地扭。马叔右手拿着彩扇,左手舞者彩布,头上包着彩头,脸还化了装,踩着鼓点儿随着唢呐声扭得那个美。我发现马叔扭秧歌时腿好像不瘸了。全大队男女老少都围着秧歌队看,我和大李也被秧歌队吸引住了,紧紧跟着。家家为了欢迎秧歌队,把小院打扫的格外干净。每到一家,扭上一阵秧歌,放完鞭炮就静下来。马叔这时说上几句拜年的话就唱起来:正月里来什么花开,正月里来迎春花开呀、、、、、、唢呐声也随着歌声响起,一段唱完,围观的人群拍手叫好,让马叔再唱一段。马叔就说拜年到下一家啦!之后他领着秧歌队一路扭着到下一家,他又唱起《剪窗花》《放风筝》《小看戏》、、、、

    正月十五秧歌队去公社大比赛,太阳升大队秧歌队获得第一名。那年是我和大李最难忘的一年,也是我觉得过得最充实的一个年。

    第二年秋后大李入了党,转年春天大李被推荐去了工农兵大学。

    我和马叔还放猪。马叔还在唱。

    又过了两年,猴子也通过内招回省城了。

    我和马叔还放猪。马叔还在唱,那时我一天听不到马叔的歌声就好像缺少什么。我当时就想,能有一台录音机该多好,把马叔的歌声全录下来。可惜没有。

    知青点只剩下博士和我在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博士爱看书,一天他把书全扔进火炉子里,喷怒地冲我喊:书有啥用?在这破屯子里用不着知识,上大学也不用学问(他说大李)!你说,这书还有啥用?当时博士简直是在咆哮了

    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七七年秋后,我和博士也回城了。回城那天,马叔和陈队长一直把我们送到车站。临上车马叔和陈队长拉住我们两个人的手,不住的说:往后常回来看看。啊—这里也是你们的家!我和博士听了眼泪就下来了、、、、、

    (七)

    陈队长和胜利已经迎候在屯头了,一见面陈队长说我长高了,长胖了,我热情和他握手。胜利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他一直看着我,我冲他肩上拍了两下,他才点头拉住我的手。在向屯子里走时,我问马叔是什么病去世的?啊,哪是得什么病啊,就是头几天那场大雨,眼看着东升水库的水就要出槽了,水库下游有几千亩地和几个屯子,一旦水出槽就得全被淹。镇领导忙来组织人护堤,是劳动力都出动。老马他不是劳力,可他非去不可!那天天要黑时雨又下大了,老马正在平整堤边儿上的土袋子,可下面突然塌陷了,老马一下子跌进水库里去了。镇领导马上组织救人,当时天黑雨大浪急,连个人影都看不着,咋救?我领人冒雨在水库上找了一夜,天亮时才在水库边儿上发现老马,可老马、、、、、陈队长擦了把眼泪,又说:啊---老马,好人,好人哪!

    我感到惊讶,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我知道凡是对大家伙有利的事,马叔准是第一个跑在前面。

    走进屯子里,我发现有几户人家盖起了新砖房,有很多人家盖起了砖猪圈。我问陈队长:现在还放猪吗?啊,不放了,早就不放了。他指着一排砖猪圈对我说:啊,你看猪圈都是砖的了,实行圈养了。

    翠云婶迎出来抓住我的手眼泪就掉下来了:你、、、、、你叔在时常常念叨你呢、、、、、

    我看翠云婶也老了许多,好看的瓜子脸少了光泽多了皱纹。

    马叔的遗像挂在屋内墙上,我看着看着也流起了眼泪。翠云婶忙递给我一条毛巾,说:你叔死也值了。火化那天县领导都去了,还说你叔是抗洪英雄!这不,明天你叔就走七天了,这里人兴七天圆坟,村上领导和陈队长要给你叔立个碑,这碑文陈队长非让你来写、、、、、、

    所谓的碑就是水泥沙子掺和在一起和好,里面放上几根钢筋,打成长方形的水泥板儿。几个农民很快就弄好了,趁水泥还没凝固,陈队长让我在上面刻字,我想了想分别在两边刻上“伤残军人爱国老兵;抗洪为民捐献生命”两排小字,又在中间刻上“马援朝前辈之墓”几个大字,刻完后,我用铅油又描写一遍,陈队长看了说:啊,好,好!

    晚饭后,胜利有事出去了,翠云婶让我坐,看样子是有话对我说。果然,她拾缀完坐下来对我说:头些年你在这时还小,有些事婶一直没法对你说,怕说了你也不懂。那时你一定认为婶是个不正派的女人吧?

    我茫然地望着她,但很快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忙低下头。

    说实话,婶当初嫁给你叔是打心里往外不情愿的!你叔他年岁大,长相就不用说了,还瘸一条腿。我家庭出身不好,当时家里人已经被斗得死的死,散的散,我妈就让我嫁给你叔,说他是伤残军人,政治什么面貌好。我胳膊拧不过大腿就嫁了。我嫁过来诚心和你叔过日子,女人嘛,嫁谁随谁。可是我万没有想到你叔他不但是腿瘸了还不能生育!我俩结婚七年没能过上一回夫妻的那种生活!后来我给他抓药,寻偏方,可都不管用。最后你叔才对我说了实话,原来他负伤那年军队大夫就告诉他以后不可能生育了。我就哭起来,枕头湿了一片;你叔他也哭了,哭完他就很痛苦的样子跟我说,让我偷着找个合适的男人,也好给他留下香火。还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当时一听就火了,骂他不是人!你说我能愿意吗?这叫啥事儿呀?翠云婶擦把泪,低着头。

    马叔他、、、、、、他能是那么世俗的人?我嘟囔着说。

    你还不信,难道是婶瞎编吗?也难怪,你叔这辈就他哥一个,当年他从长春跑回来是为了他妈,那年他妈六十多岁,还有病,我和你叔结婚一年多她就去世了,临走时她拉住你叔的手,让他把马家的香火传下去,你叔哭着答应了。

    那你---你当时咋不与我叔离婚呢?我又说。

    离婚?婶当时不是没有想过,可那时的形式,天天斗地富反坏右,婶是地主的闺女,和一个伤残转业军人闹离婚?你说,婶敢吗?

    我无言以对。

    从那以后,你叔就天天晚上劝说我那事儿,他想留下个后都想红眼了。一天晚上他给我跪下了,我实在没办法答应了他。并要求他以后不要追问那个男人是谁,他当时就作了保证。我也向他作了保证,怀了孩子就与那个男人断绝关系。那时陈队长正对我有那个意思,我们女人敏感,几次他有事无事地来,我知道他心想啥却不敢放肆。一天他又来,我就把你叔和我的意思跟他说了。他当然愿意,哪个猫不吃腥呢!当时他就喘着粗气要搂我,我忙推开他让他再等几天,他恋恋不舍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后走了。

    翠云婶满脸绯红,我发现她两眼也放出异样的光彩,她低头继续说下去。

    反正你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也娶妻生子了。婶就啥事啥话也不瞒你了。后来你叔真就躲出去十多天,他对屯里人说去长春老厂看看。可他走时盯着我那痛苦而又乞求的样子,我心里那个难受!那十多天陈队长都是很晚才来,他怕人知道,他身体好,一来就急着和我办那事儿。也不怕你笑话,那些天婶才真正知道女人活着是啥意思!

    两个多月后,我才觉得自己怀孕了,就对你叔说,你叔很高兴,晚上常摸着我肚子算计着日子,还不让我干重活,那年秋后就生下了胜利。胜利这名字是你叔给起的,他当时说我叫援朝,这孩子就叫胜利吧。哎,胜利总算给他送终了!你叔他、、、、、、他走也能闭上眼了、、、、、、

    翠云婶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我在屋地上徘徊着,现在我才知道马叔和翠云婶的婚姻是那样的不幸!——那都是那个时代赋予他们的!漫长的岁月,作为一个女人她的苦衷是常人难以理解和想像的!但我现在却无法去安慰她、、、、、

    第二天,陈队长、胜利和一些村民把墓碑运到坟地,在马叔坟前端端正正地立好。我按这里的习俗在马叔墓前烧完纸,还在坟头洒下一瓶酒,我知道马叔是爱喝酒的。之后我面对墓碑跪下去,心里默念道:马援朝前辈,安息吧!

    这时马叔那歌声仿佛又在我头上响起,显得是那么遥远,而又那么清晰-----

    绣中华呀,绣在那正东,上绣着人民,下绣那英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