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十年相思在线阅读 - 第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又过了几日,陆云从外地归来,顺便将以医传家的裴家小郎君裴衣也带了来。

    陆曦和听到父亲陆云回来时,沉默地坐在闺阁中一上午,然后起身带着步摇去了陆云的书房。

    待陆曦和走后,珮缨进来收拾屋子时便看到陆曦和的书桌上扔了一桌子的废纸团,只有书桌的中央摆着一张完好的。

    上面用草书写了一个大字,珮缨虽识字,对草书却所知甚少,好奇了一下便也不再去想。

    陆曦和走在去伴墨轩的路上,表面上看起来沉静无波,但那紧紧攥起来的小拳头却出卖了她内心的纠结复杂。

    到了伴墨轩,出乎意料的是外面竟然守着两个护卫。步摇说明来意后,护卫拱手:“待我前去通告一声,小姐还请等一下。”

    往日却并不是这样,因着她是独女,所以得宠异常,这伴墨轩几乎是她想闯就闯的。

    留下的护卫也是悄悄起了一身冷汗,众人皆知这陆家四小姐天真跋扈,娇纵蛮横,就怕这让她在外面等的行为惹恼了这位世家贵女,让他吃苦头。

    却不想,陆曦和真的就停在原地等着,安静地立在门外一动不动,倒是步摇皱了皱眉瞪了护卫一眼。

    “小姐请。”进去通禀的护卫出来,弯腰恭声道。

    陆曦和心里明白,虽然他们表面上恭敬异常,但这陆家家兵挑出来的护卫自是有一番傲气的,想必恭敬虽有,尊敬却无。

    陆曦和眼神闪了闪,点点头抬步走了进去,将步摇留在了外面。

    没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心里是什么感觉,激动?难过?还是喜悦?亦或者……悲痛?

    自打前世父亲死在她面前后,她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般,最后变成如今这副沉默寡言的木头模样。那是她最后一个亲人啊,却为了她这个不孝女死在了异乡。

    后来她不顾危险深夜潜进了乱尸岗,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给父亲挖出了一个墓坑,将她的父亲葬在了那里。

    陆曦和的双手就废在了那个夜晚。

    那是一双曾经素手弹古琴,执笔画江山的手。

    就那样鲜血淋漓地废了,满手的伤疤昭示着她的孤独,昭示着从此世间陆家只剩一个陆曦和。

    而她的父亲,一世英名,死时遗憾雄心壮志未酬已逝,甚至没能入陆家祖坟与母亲合葬。

    她颠沛流离那些年渡过多少难关,其实皆是父亲用暗卫护她平安。暗卫培养不易,蛮子又武功高强,父亲平生最恨就是不能救出陆曦和,只能在她有危险时护着她,但就是如此暗卫也死了一波又一波。

    她知晓真相的那个夜晚痛哭一场,恨声问陆云为什么要救她,为了救她如此无用之人,白白害死了多少英勇的晋人儿郎!

    那时的父亲已经满头白发,却是母亲死后一夜青丝成雪。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发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然后道:

    “你是我女儿,我不救你又能救谁?我问你,阿婕死前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阿婕是她母亲的乳名。

    她顿时就愣住了,良久,眼眶通红地“扑通”一声跪下狠狠地为陆云磕了三个响头。磕的鲜血从额头流下污了她的眉眼,磕的她发誓从此无论命运将她如何糟蹋,她都要活下去。

    犹记得当年,母亲死前躺在她怀里仍旧那样温柔地笑着,鲜血从母亲脖颈的可怖伤口拼命涌出,一股一股染红了她身上的大红色嫁衣,浸出朵朵艳烈的花。

    她哭的眼睛一片模糊,哭的声嘶力竭绝望地拼命摇头,不要母亲离她远去剩她一人。

    但蛮子还是毫不留情地过来将她扯离了母亲,她拼命的挣扎着仍旧挣脱不了。她看到躺在地上的母亲温柔地看着她流泪,然后说了那句就算她后来活成人渣也不肯死的话:

    “阿舒……答应母亲……好好活下去……”

    后来哭晕过去的她被蛮子掳走,没有见到她母亲的最后一面,只知葬在了陆家祖坟里,坟前种着一丛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海棠花。

    母亲死后,陆家兵暴露在世人面前力挽狂澜,将岌岌可危的晋朝又往后拖了好几年。

    只是大厦将倾,纵有陆家兵仍是不怎么够,陆云死后更是有些回天无力。

    后晋朝灭亡,有诗人为陆云作诗,犹有甚者痛哭流涕道:“若陆云陆无双在,我大晋何至于此!”

    因为四大世家中只有陆家愿意支持皇室慕家,就连谢家其实也对皇位姓什么无所谓的。

    而也是那时她知道了陆家兵的存在,陆家兵在陆云死后悲痛之下与谢家联手,几年后打退了蛮子,但晋朝仍亡,皇室慕家无一生还,谢家扶寒门李家称帝。

    从此晋朝更名为胤朝。

    但那时陆家兵死伤众多,几乎无人生存,与姜家兵齐名的陆家兵从此泯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

    陆曦和进门时便发现屋内不止父亲陆云一人,还有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饮着茶,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岁的小郎君在内室与陆云下棋。

    男子是陆云的幕僚,也是暗地里掌管陆家兵的主事,陆云一向让她唤其为“李叔”。

    李叔见陆曦和进来,待陆曦和给他行了一礼后便笑道:“几年不见,阿舒已经变成大姑娘了。”

    一边锦纱遮挡着的内室里,盘腿坐在竹榻上的陆云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不过是从小顽猴儿变成小木头就是了。”

    坐在陆云对面的小郎君一直紧紧地皱着眉头看着棋盘,不言一发。

    李叔突然起身告辞:“无双兄,在下家中还有些杂事,就先走一步了。”

    陆云摆摆手:“去罢,不必与我说明。”

    李叔向着呆呆站在一旁的陆曦和点了点头,便推门离去了。

    陆曦和仍旧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陆云看了看陆曦和,顺手落下一棋:“阿舒,怎么了?”

    不知为何,陆曦和猛地红了眼眶,只好掩饰地低下头:“你们下完再说罢。”

    似乎听到了自家最宠爱的小女儿的声音有些不对,陆云默了默,毫不犹豫地在一处落下:“我赢了。”

    小郎君本是低头思索着什么,见此猛地抬头,怒道:“你明明早就可以赢,为什么要戏弄于我?”

    陆云脸上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本想陪你玩玩的,可我家阿舒有事,你自然要往后排。”

    小郎君一副气的要死的模样,突然转头瞪向低着头的陆曦和,瞪了一会儿发现陆曦和不理他,于是只好闷闷的下榻套上鞋子,掀开遮挡的锦纱走了出去,临出去经过陆曦和时还“哼”了一声。

    陆曦和待那门关上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猛地“扑通”一声跪下,喊了一声:“父亲。”

    陆云俊眉微蹙,伸出了一只手给陆曦和:“阿舒,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陆曦和却似没有看到那只手,俯身道:“父亲,阿舒恳求您借阿舒三千精兵。”

    停在空中的那只手一僵,然后缓缓地收了回去。

    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沉默。

    良久,陆云才打破沉默缓缓道:“三千精兵怕是不成,我可以予你五千年轻力壮的青年儿郎,倒也足够了。”

    跪伏在地上的陆曦和身子一颤,只感觉那眼泪快要控制不住从眼眶溢出来了。

    她哑声道:“父亲,难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吗?”

    陆云却笑了:“你自是有你的用处,只要你好生待他们,我管那些做甚?”

    “况且,”他顿了顿:“你是我女儿。”

    她听懂了他余下未说的话。

    你是我女儿,你都这样求我了。别说五千壮士,就算想要星星想要朝阳,我又何尝不能满足你?

    陆曦和没有再说别的,只是抓住了陆云又伸了过来的大手,从地上起身。

    她欲言又止。

    父亲……我生了一场大病变成如今模样,难道您就从没有怀疑过什么吗?

    只是这话,她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

    陆云挥了挥手:“阿舒你先出去罢。待到猎会结束,我便将那些儿郎安置到城西的校场上,你去清点一下,若还要什么人手就跟我说。”

    她沉默,然后福了福身,慢慢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正要推门时陆云却叫住了她。

    他的眉眼在内室垂着的月白色锦纱下显得有些朦胧。

    “阿舒,你是我女儿。”

    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女儿。

    ……

    陆曦和没想到她会在花园里遇到那个下棋输了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嘴里似乎叼着根草,比她高了一头,倚在花园的梧桐树旁瞪着她。

    她默了默,假装没有看见想要快速走过去,可事实总是不能如她所愿。

    “喂!那个小娃娃!”

    她试图当作叫的不是她,可老实的步摇却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姐,有位小郎君叫您。”

    再无视可就是失礼了。

    于是她只好停下,沉默地看着向她走来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走到她不远处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停住了脚,挠了挠脑袋,喃喃道:“哦对了,娘说要离女娃娃远一点。”

    陆曦和脸一僵。

    小郎君猛地换上一副凶神恶煞地模样:“喂,你干什么把小爷赶出来,很丢小爷面子你知不知道!”

    “陆曦和。”

    “什么?”小郎君一怔。

    她看着他的眼睛:“我叫陆曦和。”

    小郎君又傻傻地呆住了,挠了挠脑袋:“哦……我叫裴衣。”

    陆曦和点点头,福了福身,带着步摇抬步准备离去。

    裴衣却突然恍然大悟,在陆曦和快要走出花园拱门时“噔噔噔”跑到陆曦和面前伸手挡住,俊秀的小脸涨的通红:“你竟然戏弄小爷!”

    陆曦和只是看着裴衣,两颗黑葡萄似的猫儿眼中没有一丝光亮,让涉世未深的小郎君不由自主地又怔住了。

    “我没有。”陆曦和淡淡道。这话却让怔愣的裴衣回了神。

    “你就有!”裴衣怒道。

    “我哪里有?”

    “你哪里都有!”

    他们两个,俱是七八岁的小小年纪,可一个淡然一个愤怒地在争吵什么,在外人眼中看来颇为有趣。

    “呵。”一道轻笑声突然在花园的另一处响起,两个人同时都僵住了。

    不同的是,陆曦和是因为听到了心底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而陷入回忆中。裴衣却是因为他这幼稚的模样被第三人所看到而手足无措。

    她本该有什么反应?陆曦和不知,但如今她只想逃离,快速的逃离这里。

    不与谢长思相识。

    她不该,不该再见他的。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转头去看他,没想到她的心却比身体更为坚定。

    陆曦和推开裴衣,落荒而逃。

    离去前听着裴衣和步摇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缥缥缈缈的她有些听不清楚。但她也不想听,于是紧紧地捂住了耳朵。

    就这样罢,他们就该像如今这般,相逢不识君,相忘于江湖。

    就这样罢,就这样罢。

    突然,她的眼前蓦地一黑,意识消失前似乎有一双冰冰凉凉的手接住了她,还伴着一股桔梗花的清香。

    她模模糊糊记得很多年前也闻到过这么一股气息。

    谢长思。

    “你……放手罢……”

    她喃喃着,最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