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十年相思在线阅读 - 第七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

第七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

    裴衣这天终于堵住了从老夫人那儿请安回来的陆曦和。

    “……”陆曦和看着双手张开挡在她面前的裴衣,一向平静的表情有些崩裂。

    她是听说这小郎君每天都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却没想到他是来找她的。

    “喂,陆曦和。”裴衣的小脸有些微红,脚又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

    “是。”陆曦和福了福身。

    “哎哎……其实不用这么客气……”裴衣有些手足无措地挠了挠脑袋,又往后退了几步回了一礼。

    庭华院,是陆家二房老夫人富康苑到她闺阁芳影阁的必经之路。院子以繁花似锦著名于世家,是陆家比较出名的一处景色。

    陆曦和就那样身处院中青石板小道上,四周的鲜花簇拥在小道旁,不时有些蜜蜂蝴蝶在花上恋恋不舍飞舞徜徉着,一时鲜花、飞蝶、小佳人,竟让这个小郎君看的有些愣住了。

    “陆曦和,你长得很好看。”裴衣诚恳的看向陆曦和,俊俏的小脸虽然有些红,但还是坚定的拿着那双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陆曦和。

    陆曦和有些语噎,有些好笑。

    她还是第一次被一个这么小的郎君所称赞。

    于是淡淡的笑了起来:“你特意在这儿等我,只是想说这句?”

    裴衣脸猛地变成通红色,那颜色竟与旁边的花丛奇异地融合了起来。

    陆曦和却感觉眼睛猛地被那颜色一刺,狼狈地低下了头。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裴衣喃喃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听陆叔叔说,说你棋艺也颇为奇妙,我若是想寻求突破来寻你是最好的选择……”

    陆曦和平息了一下不稳的气息,平静地抬头,爽快道:“好,约个地点和日子罢,只是猎会还有三日要举办了,尽快。”

    裴衣喜出望外,眼睛激动地闪亮亮发光:“现在你有空吗?”

    陆曦和想了想,她本来是打算回去准备一下那五千青年的事宜来着……

    只是……

    陆曦和点点头:“有空。”

    裴衣一下子笑了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令陆曦和身后的丫鬟们都不由自主偷偷笑了起来。

    ……

    这是陆曦和这一世回来后第一次入沉香苑。

    梨花漫天飞舞着,当年她与姐妹们品茗时的石凳石桌也还在梨花树下。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陆曦和止步于沉香苑门外。

    “这是你找的地方?”陆曦和平静地问道,只是呼吸微不可见的急促了起来。

    裴衣点点头,笑的欢快:“是子修哥带我来的,他说这儿梨花开的好,坐在梨花树下看书颇有意趣。”

    陆曦和垂眸:“子修哥?”

    裴衣一拍脑袋:“就是那****晕倒时扶住你的郎君,及冠后白马书院郝院长亲自为他取字为子修……”

    陆曦和抬头,有些勉强地笑着:“我还是不去了罢……”

    裴衣打量了一下陆曦和,奇怪道:“怎么了?不喜梨花?”

    她怎么会不喜?

    是了,她怎么会不喜梨花。

    可她还是点点头:“我不喜梨花,不对,是厌恶它……”

    陆曦和的眸子隐在了额发下,朦朦胧胧的让裴衣看不大清,他试图想撩起来看看那双猫儿眼中闪烁的是什么,可想到什么后终究还是讪讪的放下了手。

    裴衣虽年幼,可毕竟也是世家子弟,教养告诉他不要再追根问底了。

    只是,他看到的那一抹色彩,让他忍不住想去追寻。

    “为什么?”

    裴衣还是问了,因为追问别人的隐私羞愧的红了耳朵,但还是认真的看着垂眸的陆曦和。

    陆曦和的身高比他还矮,整个人就像团糯米团子似的,白白嫩嫩娇小玲珑。

    其实陆曦和的相貌与众贵女相比真的不算什么,但最出彩的还是那双猫儿般的大眼睛,有情绪时整个眼睛闪亮亮水漾漾的似乎都在说话,没有情绪时如同一潭黑漆漆的死水,虽是平静无波却让人忍不住想去搅乱。还有时候,那双眼睛会变成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让人不由自主感觉到她的痛苦死寂和绝望,想要与她一同堕落……

    陆曦和沉默了许久,小手攥了又攥,突然抬头对裴衣道:“是我魔怔了,虽是不喜,但我还是进去看看罢。”

    裴衣一愣,傻傻的点了点头。

    ……

    陆曦和漫步在沉香苑的小道上,与庭华院不同的是,这里的道路铺的是鹅卵石,走起来时她轻薄的绣鞋隔得她脚有些微微地疼痛。

    这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陆曦和总是沉溺于过去那些腥风血雨中,她只是个小女子,只是个从小受贵女教导的闺阁小女子,所以那些纷纷杂杂的往事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每日每夜被梦魇所扰。

    她时常在想,为什么要让她重来一次?她已经受够这些回忆了。若是要投胎,为什么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家世?为什么不是一个和平的年间?为什么不能让她简单的终老一生?为什么她要承受那么多?

    她想要改变家族的命运,想要改变她和谢长思的过往,想要扭转这晋朝不存的悲剧,想要让这世间再无战争,晋人儿郎再无牺牲,陆氏族人繁荣昌盛,谢长思幸福无忧……

    她想求的那么多,可她能做到吗?凭她这么一小小女子,凭她这么一不洁妇人……她不像姜招娣有勇有谋,她不像当年的顾佳人温婉贤淑,不像慕佳琪拥有那般决绝之心……

    陆曦和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不,应该说是妇人。

    她怎么忘了,她早就不干净了。哪怕重来一次,她能做的便是不自欺欺人。

    如果可以,其实她也想自欺欺人一次,想把那些往事当作一场梦。可她不能,头脑清晰的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只是,为什么她不能忘了那些,为什么她还要记得?还有兄弟们的战死,姐妹们的为族殉身,老夫人的誓死不降,母亲为护她而死,父亲率领死士为救她被蛮子围杀,还有那个男人霸道嗜血的话语……

    每一幕都清晰的历历在目,就好像刚刚过去一样,让她痛苦的发疯。

    陆曦和颤巍巍地伸出小手捂住双眼,试图赶走视线里的光明。

    还有,为什么,为什么谢长思还要记得她?

    她仍记得那日,珮缨从书房拿来那朵梨花时她的震撼。

    她循着记忆一瓣瓣打开了那朵梨花花骨朵,里面果然藏着一张卷着的纸条。

    前世,她与谢长思相知相识,后来便是凭借的这些花骨朵通信。那些花每一朵都是谢长思在陆家时自己做的,他一向心灵手巧,她做的花骨朵就完全不像,总是恼的她甩手不干了。

    而那时谢长思就会笑着弹一下她的脑门,轻声告诉她诀窍,然后一点点教她,要她耐心。

    谢长思确实有耐心,他能在世人的压力下等她一年又一年,能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等她一年又一年。

    可她不能,她这么一自私懦弱可悲的女子,何当谢家大郎厚爱至此?

    而当年那些纸条上往往写的都是些古文古诗,意喻隐晦。毕竟陆云和陈氏并不傻,对于这对小儿女的动作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装聋作哑罢了。

    她与谢长思,总是喜欢以那些古句来隐隐透露出自己的所感所想。

    她是因为害羞,谢长思却说:“你既不喜读书,让你这样认识认识古文也好。”

    这样的心意,这样的领悟,让她那些年就那样通读了父亲书房的古籍,父亲还曾笑着说:“早知道不用请什么先生了,让子修教你就是最好的了。”

    她打开纸条,熟悉的字迹,熟悉的气息。

    仿佛一切都还在当年,只是没了她当年满怀欣喜期待的心情。

    纸上写了一句古文,而她看到后终于也崩溃的捂住了双眼。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十三岁那年她与他出门踏青,那是个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好日子。

    陆曦和却高兴不起来。

    走在陆曦和身边的谢长思挥退了下人们,带着笑意立在原地看了她许久。

    他们身旁便是湖水,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可陆曦和却觉得这一切万不及谢长思眼中的湖水好看。

    但随后她还是低下了头。

    谢长思摸摸她垂头丧气的脑袋,温柔的笑道:“怎么了?皱着张小脸。”

    她只是拽住了他的袖子,低着头撇嘴不语。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比她高许多的谢长思,带着一丝哭腔,小嘴瘪起来道:“长思……”

    谢长思一时有些急了,手忙脚乱地半蹲下安抚她好一阵,她瞧着谢长思这样,心里越发不好受了。

    “长思……我在书上看到这么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本来,本来我觉得很感动,可是父亲却说写这个的人,在他妻死后没过几年又娶了个……后来新夫人也死了,再过不久又娶……”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她那忐忑不安的小女儿心情,睁着那双猫儿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谢长思,整个小脸上都是泪痕斑斑。

    “长思……郎君们都是如此薄情寡义吗?明明嘴上说的那么情深……但还是一个接一个的……长思,将来若是我死了……”

    “嘘。”谢长思抵住她要说的话,然后又用手指轻轻地擦拭着她哭花的脸蛋,表情肃穆,眼睛却深深地看着陆曦和的眼睛看了许久,里面深藏于眼底的那些不知名颜色让陆曦和看得怔住了。

    陆曦和的脸蛋和泪水都透着一股温热,与他完全不同。

    谢长思伸手,将陆曦和搂在了怀中,白皙的下巴轻轻搁置在陆曦和乌黑的发顶上,如漆墨般的眼神中似乎微微闪烁着一种奇妙的光彩。

    他笑,微叹。

    “阿舒,我与他们不同。”

    ……

    裴衣兴高采烈地在前面走着,一边讲述着历朝历代诗人们为梨花作的名句,一边时不时的回头看看陆曦和。

    再转头看到陆曦和捂住双眼时,就连忙跑了过来,但还是在陆曦和三步远犹豫地站住了脚,有些担忧地喊道:“喂,陆曦和你没事罢?”

    陆曦和顿了顿,将手缓缓放下,挥退了上前的珮缨,抬眸时又是一片平静无波:“无事,我们下棋罢。”

    裴衣眼神闪了闪,点点头让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书童把棋具摆上,然后故作高傲的抱起手道:“我可事先说明,你输了可不要……”

    话还没有说完,沉香苑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喧闹声和欢笑声,竟是来了一群贵女来赏花。

    打头的是一身穿纯白色曲裾的少女,约莫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年纪,挽着堕马髻,鬓角别着点点白花,相貌实属美丽,一双凤目不笑亦是含情。

    这少女虽然板着脸一副清冷表情,但那不含蓄滴溜溜四处乱看的目光还是暴露了少女的本性。

    远远看时,陆曦和便觉不对,这少女竟是一副未亡人的打扮。待到看清楚少女的模样,她才真真正正愣在了原地。

    那群贵女们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的存在,一个个惊呼起来连忙福了福身,她和裴衣也顺着回了一礼。矜持些的贵女用着一把小团扇掩住口鼻,露出那双眼睛含羞带怯地看向陆曦和身旁的裴衣。大胆些的竟是互相取笑起来,一双双眼睛一边直勾勾地盯着裴衣,一边窃窃私语着什么。

    裴衣被打量的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这些来的贵女们显然与裴衣年纪差不多大,竟是一个比一个开放。

    按理说接下来应是身份最高或者年龄最大的先说话,可那白衣少女就是闭着嘴不言一发,什么动作也没有。

    一位笑得和气的圆脸少女走上前道:“姐妹们近日听说这陆家的沉香苑梨花开得最好,羡慕的紧。于是便由曦苒jiejie领着来瞧瞧,却不想……竟是打扰到你们了。”说完还看了看已经被摆上石桌的棋具,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贵女群中果然有三姐陆曦苒,也走上了前拉住陆曦和的双手有些无奈道:“她们听说后去跟二老夫人说了,见你不在,于是二老夫人便叫我领着来瞧瞧,接着就回。”

    然后陆曦苒扭头又对圆脸少女道:“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不就下个棋。裴家大爷与阿舒父亲交好,裴小郎君也从小跟阿舒父亲要好,两个小辈下下棋不也正常?”

    圆脸少女身子一僵,继而笑得更加温和,福了福身道:“是meimei说错话了……”

    陆曦苒皱眉:“以后注意着点就是了。”

    圆脸少女讪讪地退回了人群中。

    陆曦和静静瞧着这些贵女们暗地里的一来一往,却是异常想念。

    她前世的那些斗争,一不小心便是一条人命,这些贵女们的小心思与之相比却是好太多了。

    只是。

    陆曦和又看向那个白衣少女,少女的脸上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美丽异常,不愧是当年青城第一美人儿,连其姐也无法与之相比。

    陆曦苒奇怪的顺着陆曦和的目光看去,但笑不语,又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裴衣,福了福身道:“裴小郎君。”

    裴衣回了一礼:“陆三姑娘。”

    陆曦苒笑道:“那么客气干什么,可是要与阿舒下棋?”

    裴衣点头朗声道:“是,我们这就走了,不打扰你们赏花。”

    那一直默不作声清冷内敛状的白衣少女突然出声,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极为清脆好听:

    “没事,你们下就是,我们赏我们的你们下你们的。”

    裴衣皱眉,这是哪家姑娘这么没有礼貌随便插嘴。于是也看向那白衣少女,打量了一番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哪家姑娘打扮成一副寡妇模样?”

    那边贵女群也都开始小声地笑了出来,显然憋了许久。

    白衣少女蛾眉倒竖:“我这哪像寡妇了!明明是神仙jiejie的打扮你这个土包子!”

    裴衣简直傻住了,然后再也无法保持礼仪笑的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就这样还神仙jiejie……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登时都笑了起来,那些丫鬟仆从们虽然努力抿着嘴,但还是弯起了嘴角。

    陆曦和在一群人中显得那么平静,一双猫儿般的大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像是那天陆曦和滴在纸上的墨,又像长年看不见阳光的深渊。

    裴衣笑出了眼泪,无意中看向陆曦和时却又怔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笑。

    他经常见她这副模样,每当这时陆曦和身上总有一种让人心疼的死寂,那样清晰地告诉他。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众人也都止住了笑,唯独那白衣少女还有些不满,嘟嘟囔囔道:“亏我还以为能遇见个温润君子嫡仙男,没想到遇见个傲娇毒舌正太……”

    少女说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楚。可陆曦和因为习过武,所以五感比旁人强上些许,还是隐隐听到了一点。

    她的眸子愈发暗沉了。

    顾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