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内外勾结
暗沉的楼顶火光落在了黄七郎的面上,他颇为肥胖的侧面浮出一层血光,他沉声道: “我出身西北,也愿意以和为贵,大伙儿好好地做生意过上好日子。但我不犯人,人要犯我,将来总有一场厮杀。楼大人不是在西北出身,又和王贤弟不同,我也不能怪他不明白。” “我看他也未必不明白。只是他的盘算,实在和咱们不一样吧。” 她也不由得接了一句。 黄七郎听到“咱们”两字,知道她相比楼云,还是把王世强看成了自己人。 他心中安慰,侧目看她,咧嘴笑道: “我知道你就算对王贤弟失了望,对他的北伐大计却没有失望。” “这我又能说什么呢?” 她也苦笑着,“既然落到这世上了,总不能等死,我是一定要搏一搏才甘心。” 但未必就一定要支持一年后,按王世强的计划就要开始的这一次北伐。 虽然王世强一直隐瞒没有告诉她,但她也听到了几丝风声。 “黄七哥,如果还能再晚上一两年——” 在她眼中,北伐计划哪里能三年前就提到了御前,明年开春水涨时就要进行? ——太仓促了些,还要准备几年才好。 至少也要把楼云这样掌握了大笔财源的地方官员说服才行。 只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她和王世强有婚约,当她听说他的婚约,听说他居然娶了明州楼氏的长房嫡女,听说他轻而易举接近了江浙籍主战的士林、官员们时…… 她得知他经由楼家引介,进出宰相府邸,得知他韩宰相交往渐多时,她都简直忍不住要赞一声: 好眼光,好手段! 要知道,那位韩宰相官居当朝参知政事,又是太后族侄,正受官家倚重。 如此捷径,实在是由不得人不急于求成。 毕竟,蒙古南下之时,她未必一定会丢命,但唐坊能养活三万坊民的东海生意却是不可能保住。 与其如此,不如先发制人。 她至今没有改变支持北伐的心意,没有断绝财源上的支持。至于这件事将来到底能不能成功,历史能不能改变——她如今已经是活在其中,来不及顾及这许多了。 “大妹子,这事儿不是咱们急,是韩参政急,官家也想有一番作为——” 黄七郎虽然一直奇怪她隔着茫茫东海,和他一样居安思危的心思到底从哪里来。 但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拉扯两个弟弟长大,又蒙恩受教于从金国逃出来的老宋僧,想法有异于常人才是理所当然。 更何况唐坊的生意和大宋的繁荣安危那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王贤弟也就是对她这种古怪的心思知之甚深,拿定了她不至于彻底翻脸,才想着先娶了楼氏,还能回过头来挽回她罢…… 前两次上门求见她时,王贤弟也曾经陪尽了小心,苦苦央求。 他甚至还答应,只要她回心转意,他就按以前她希望的那样留在唐坊,每年只回一次大宋,就当做了他们季家的入赘女婿。 她这一辈子都能安安稳稳当她的唐坊之主。 只可惜,她把男女情事与结盟北伐分得太清楚了。 “大妹子,扶桑内乱,你现在也是正要和三郎协手合好的时候。他毕竟能保住唐坊。你们两姐弟就算有什么不合之处,也都各自退让一步为好——” 他不由得劝说。 她却笑叹着,想着季辰虎要改姓的事,道: “黄七哥,你放心。我也不能时时都等着三郎来保住我自己的嫁妆,我自然有我的准备。” 正说话间,天地间突然一暗,夕阳沉入了海平线之下。 她心中一跳,立时举镜,远望港口。 天际线上那最后一抹血艳夕阳终于消失在了灰蓝海中。 桑墙外的天空见不到一丝晚云,只有一片黑蓝无限的星空。 在夕阳坠入海中的那一瞬间,港口林立密布的岛礁、上面大大小小的箭垛蓦然间同时举火。 “咦,这是谁的命令?” 已经赶到楼顶的李先生不由得失措,看向季青辰,只看脸色,便知道也不是她的命令。 他顿感意外。 大娘子不知这件事,二郎又远在高丽,唐坊里还能谁能命令唐坊水门和箭垛里的坊丁? 赤红金黄的火把在曲折的港口绵延十几里,一时间光亮天地。 突然间,火光照出了一只从海水中窜出来,犹如深海猛兽一般的彪厉黑影。 它没有翅膀,却如飞一般跳上岛礁,攀上了谢家九层箭楼, 它没有皮毛,却看得到它头上懒人发髻的黑发飞荡,露出斧凿刀削的五官,如猛虎般的厉眼,它白净得发亮的一身健rou纠结坟起。 双腿登踢之间,它已经爬上了箭楼,它没有兵器,却一拳头轰然砸开了楼盖。 在谢家守卫们的惊叫中,它伸手擢取了楼中燃烧着的火盆。 火光下照出一个浑身**,手持双股雪亮鱼叉的彪形大汉,火盆在他手中高高举起,撕亮了苍穹…… “是三郎!” 李先生不禁失色,举着望远镜的黄七郎更是惊叫了起来,嚷道: “三郎他竟然逃了出来——” 就连喜出望外的小蕊娘也兴奋嚷着,道: “我就知道季三哥一定不会被抓住,让大娘子为难!” 挤到了楼底上的伙计们,虽然都是二郎季辰龙的心腹,但面对唐坊外面如此庞大的船队,他们此时也不禁佩服庆幸着,纷纷笑语道: “果然是三郎,这一回看那宋使还能把唐坊如何?!” 唯有她,沉下脸,一言不发。 “……” 刚刚上楼的季mama悄然上前,走到了她的身边。这老妇听她耳语吩咐了一句,便低头退了下去。 仰天一声狂啸,如雷滚过。 本应该被押在国使船上的季家三郎季辰虎,站在了箭楼之顶。 他挥舞着手中的雪亮钢叉,向港口中前围后堵的唐坊男女们,再次发出一声震天狂啸: “杀——” 伴随着这一声,一直追在大宋船队之后,那五百条板船上的上千唐坊男丁们都同时吼叫了起来。就连渔船上手举火把的秀美渔女们,都被激得发根直竖,从肺腑中发出一声呐喊: “!——” 无字无语,声势骇人。 风撕浪滚。 这正是扶桑唐坊众人远在边荒之地开河拓土,十年来外制蕃敌,内压群商的悍勇血性。 “先进港这十条船,它们全都是乔装改扮的海贼——给老子杀光他们——” 季辰虎的咆哮声如猛虎出闸,在夜空中清晰可闻。 他所指的十条船,是已经从箭楼之间穿过,进入了唐坊十里海域的前十条大宋海船。 其中,当然包括国使楼云所在的九桅福建巨船。 黄七郎大吃一惊,连忙看向季青辰,求情道: “大妹子,那里可还有我们家的船,可不能和福建海船一起,一把火全烧了……”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转头就跑,嚷着叫着,唤着他的心腹船头, “黑毛呢,李黑毛你这混帐在哪里?快去通知东坊里的宋商,准备出船救人,救船——” “黄七哥不用去了!” 她脸色不豫,一口截断,“怕什么?光打雷不下雨,姓楼的这是和三郎一起作戏给我看呢!” 耳听得她直指季辰虎和楼云勾结,外面这样的热闹居然都是假像,楼人众人一时间都震惊看她。 也不需要李先生打手式,伙计们只看大娘子铁青的脸色,立时低了头。 他们知道不能多听,悄悄儿转身就溜下了楼。 黄七郎止步扭头,半咧着嘴看向她,脸色惊怔。她也不多说其余,继续冷笑着,道: “这位楼大人果然大方,为了拉拢三郎,居然答应把谢家的箭楼送到三郎手上,三郎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爽快人了——” 李先生和黄七郎相顾失色。 “世上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情,他能活捉了三郎,居然还会让他毫发无伤又逃了出来?当我们全瞎了?莫非这位楼大人以为我是个妇人女子,在这东海唐坊里能带着大伙儿一起活下来,全靠着运气,不是刀头见血一路挣扎过来的?” 她冷讽着,却突然又笑了起来,转脸看向了不敢说话的小蕊娘,居然还有闲功夫问道: “看明白了吗?” “看……看明白了……” 季蕊娘经常被她这样突然袭击地问话,此时也不由得结巴着,努力转着脑子,要说出几句让她满意的话。她想着刚才季mama来了又去,大娘子一定也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便说道: “季三哥……季三哥他,他想当坊主!” 她在季青辰面前向来是实话实说,眼见得她没有否认,神色却也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她连忙又嚷道: “季三哥他心里敬着大娘子,不敢和大娘子明着作对,所以都是那位楼大人挑拨的!” 一直沉默不出声的李先生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只觉得难怪她会被大娘子收养在身边。 小小年纪,见识虽然不错,难得是把话说得如此漂亮。 “大妹子,以我看,你不需疑忌三郎。往日里他何等爱你敬你?更何况他又是要做大丈 夫的性子,绝不会为了坊主之位就和你翻脸,只怕接下来还有事上门呢——” 黄七郎自然比小蕊娘想得更加长远,微一犹豫,上前再开口, “陈家的亲事,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