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平安文昌
他看着她在松影里微弯的眉,透亮的眼,再想想她那每年一批的金砂控制得如此巧妙。 这些钱不仅没有被韩府一系的人独吞贪占,还投入得切中要害。 转念间思绪纷‘乱’,他毕竟还是下了决心,道: “不论坊主是不是清楚战事,但有一点坊主一定明白,所谓国战,不过是三个准备,财权,兵权,还有用人之权。”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着韩参政正在谋取的官位: 平章军国事。 “且不去说韩参政到底是什么居心,但坊主去修的那段河道,为的就是将来运兵,运马,还要运粮……” 他见得她缓步走了回来,知道她被他打动,他不自禁也舒展了神‘色’,微微笑着, “如果万一押中了宝,战事小胜,那条河道就是贯通南北的必经之道。必定会用来做生意。如此一来,当初投钱修河道的大东主,当然就能百倍千倍上万倍地赚回来。” “……也不是没有风险。” 她见得他取笑,本来失望的心,也放松了开来,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我是看中了王纲首的本事。” 在他的诧异中,她耐心解释,“王纲首运气不错,将来一定是步步高升。否则——”她也坦然承认,“否则我也就白投了这笔钱了。” 没有了和她密约的王世强,韩参政fǔ谁会认这个帐? 他听到这里,未免有丝说不清的不以为然,忍不住就想问她: 王世强都悔婚了,谁又能保得住他将来一定认这笔帐? ——谢国运的信虽然被她直接抢了回去。但他看过了法止僧官偷来的十二封信。 虽然都是缺笔少划的怪字,但他至少认得谢国运默抄出来的几十张唐坊机械、工程图纸,还有她在辽东东海‘女’真地盘上买下的马场地图。 他也认得出阿拉伯字,是她在每封信里习惯‘性’写下的钱数以及日期。 他可以暂时释疑: 唐坊和东海‘女’真关系,仅是在做普通生意。 但他更能从河道图纸和钱数上。推测出唐坊不仅是在向王世强供应金砂。唐坊工匠也和一批江浙工匠联系极为密切。 唐坊工匠新出的手艺,基本上都是在几年之内就陆续传给江浙工匠了。 她其实已经没有,牵制王世强的本钱了。 这本是唐坊最擅长的。 否则他岂敢如此悔婚? 然而她看过来的眼神是如此笃定,淡淡间似乎完全不在意王世强悔婚失约之事。 他便也从她的黑眸眼底,看到了东海上深不见底的巨涡恶‘浪’。 “……坊主如此‘胸’有成竹,原来欺他不是科举正途出身?” 他这回不仅是脸‘色’淡淡。连声音也变了。 自见着她后,他一直不自觉放柔的声音,都冷淡了起来。 他细微的声调改变,她当然察觉了出来。 然而她向来不愿意费力去揣测他人的心思。 就如眼前,与其揣测楼云当初的际遇。揣测他在科举登榜前是不是被人欺讽过不是正途出身,远不如她踏实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意思。 “是。也不是。” 她如此解说着,相信楼云能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王纲首他本就是商人,就算他将来当了官家的宰相呢,他也不能不认自己的出身。他想要在朝中为官,除非他现在去考科举,否则不论他是娶了楼小姐。还是通过大选试入朝,或是依附韩参政立了战功,别人还是会说他是商人——他在朝中其实没有真正的自己人。” 楼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便也点了点头。 “他又是个要干大事的人。不肯只‘混’个官位就收手。虽然并不知他以后到底如何,但他在修复这段废旧河道时,就已经得罪了数不清的人。以后他办起事来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她不掩盖她对王世强的了解,楼云也不掩饰他对王世强的暗查。 他便也笑了起来,道: “原来坊主,也知道他这段内河工程办得不容易。” 否则怎么能打动那些老臣? “不怕让楼大人知道。他‘花’的钱都是有帐目让我查的。那一段河道经过了六座府县,也有韩参政fǔ从户部、工部下来的公文。朝廷也拨了钱款。但我算过,他每在内河工程上用一百贯。沿途打点就要‘花’去一千贯。 “……” 楼云何尝不知道,便也只能无语。 那一段旧运河已经废弃了几十年,上面除了泥土堵塞,河道塌陷,还有百姓们占地种菜,填石建屋。 更不要提沿岸权贵之家,他们多的是人直接把某段河道圈进自家的别院,引水造池。 “他要真正把河道修好,修得能运兵船、粮船。修得让韩参政相信他在府中、在朝中都可以倚重。他就得从外面再投一笔钱进去。” 说到这里,她其实已经觉得自己今天的话有些多,楼云当然清楚这些细节。 然而平常除了王世强,她其实没有几个可以说这些的人。 唐坊的人,再是心腹,也没办法和她说起宋朝的事。 宋商们,就算是黄七郎,其实有时候也觉得王世强太逞强了些。 “他手里有产业,自己也拿得出这批钱。但他的产业是和黄七郎还有他的一些老兄弟合办的。他要投到这河道上去,得让他们相信将来一定赚得回来。” “……结果只有坊主你,愿意相信?” 楼云叹问之后,她也苦笑着,斟酌回了一句话。 “我这唐坊当初建起来时,王纲首那时还没有在家族里出头,他为了……为了唐坊他是下了血本的。他信了我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信他一次。况且……” 楼云如今也已经明白: 王世强是商人,又是依附外戚出身,本是被士大夫们所唾弃。他为了不在朝中被彻底孤立,他除了娶到楼家嫡‘女’,他更需要做实事立身。 如此。他才能站稳脚跟,才能在朝中聚集一批跟随他的人。 但这样一来,他就免不了得罪更多的人。 他只有更被孤立的份。 “他就算真正做了宰相呢,我也不怕他不认这笔帐。” 她微微笑着, “他已经不是科举读书人出身了,谈不上什么君子之德。他要再失了商人在生意上的信义。正经人谁还能愿意帮着他?” 然而他却在她的淡定悠然中,看出了她一丝掩盖的黯然。 “坊主所言甚是。王纲首‘性’格太过刚强了些……” 他不动声‘色’地,就把话头向着拉闲谈上去引了过去。 他已经听出了她言语中对王世强极是看重,这倒罢了。但他本来还忌讳着不能再提陈文昌,现在却转而开始担心自己了。 三年前。王世强和她的婚事,他毕竟是‘插’了手的。 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这些日子,她对这件事却是半句没问过。 他尽量避着她,连家将的事也不急于提起,大半却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向她回答这件事。 “是太刚强了些。” 她也轻轻笑着,“所以,他免不了就要累一些。” 他听着她的语气。居然听不出是赞还是怨,她嘴上说着王世强,神‘色’却不像是在说他。 所以在她转眸向他看过来时。他在一刹间就有了明悟: 她其实在说着自己。 “文昌公子却不是这样的‘性’情…” 鬼使神差,他就突然冒出了这一句。 这次她半点也没有生气,反是意外一笑。她察觉了他的眼光,没有掩盖地落在了她右手腕的荔枝‘花’绳上,她便也索‘性’大方点头,笑道: “文昌公子往日说过。他是想在蕃坊里办一座小书院就好了。” “……确是如此。” 他马上就意识到,他上岸后。陈文昌背着他向她通了信。 这小子其实极聪明。 他在信中应该不会费功夫去解释他没有亲自进坊求亲的原因,只看她的反应。他应该只是说了一些婚后他打算过的日子。 她已经被打动了。 说起陈文昌时她很是坦然,和泉州蕃坊里‘女’蕃商一样并没有多少忌讳。但他分明瞟到,她还是低了头,悄悄用指尖拨着腕上‘露’出来的绳结,想把它静静地藏起来。 眉眼间带着些羞涩。 ……她果然看中了陈文昌。 彻底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只觉得这十天的心事全是白费。 他犹豫着要不要写信回去,和楼大老大人说清他的错误,托他准备退亲,他反复思索要怎么回答她对王世强悔婚的质问…… 这些烦恼是如此可笑。 然而他此时的心思却没在这些事情上,他只是冷着神,看着她藏在扇子下轻轻拨动的指尖,还有那绳结上摇动的绣字。 平安,文昌。 “……以我看,文昌公子和王纲首,倒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她连忙收起了小动作,仰脸向他一笑,道: “大人说得是。” 她的声音里半点没有遗憾不甘的意思,显然是对陈文昌不当官不走海也不做生意的习惯甘之如怡。 “……我本以为……” 他诧异而笑,面上也是风淡云清,心底却渐渐自问着: 她明明更喜欢王世强那样的‘性’情。 却居然会对陈文昌有意? “王纲首这样太辛苦了些。他累了十几年了,却还是不肯歇一歇。我也是佩服的。” 她看了腕上‘花’绳一眼,也明白楼云这样探问的用意,转眸道: “大人,与陈家的婚事我虽然还没有拿定,但你知道这却不是我的原因。而是陈纲首要价太高。” 陈洪是想得到十二条河道控制权的。越多越好。 她却还要为以后打算。 东海毕竟也是季氏的根基,她还有两个不知是走是留的弟弟。 “坊主辛苦十年,如今也应该静静歇一歇了……” 楼云缓缓地说着,“陈纲首那里,本官会去催促的。” 意外间,她抿‘唇’向他一笑,似乎因为他没坚持站在陈家那一边而松了口气。 她垂了眼帘,弯了‘唇’,表达了一丝谢意。 只因为她在这一瞬间的垂眸笑意,恬静而安宁,他也就突然明了她中意陈文昌原因: 她生活得太辛苦了。 她也不愿意和王世强一样。 他终归是伤了她的心。 “……原来本官,一直看错了坊主。” 他能听出自己这句话里的无力怅然,然后还有一丝不甘的努力。Q ps:鞠躬感谢md12,西南来客,lee简诺的粉红票,鞠躬感谢md12,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