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蔓延(上)
听到卫衍的呼唤声,涤鹿与三个孩子也从峰石后探出头来。 与蔺七相携而来的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文士,俊朗的样貌约略能看出几分老蔺公年轻时的风采,只如今形容憔悴、双目红肿、眼窝深深的下陷着,连嘴唇也干裂的迸出老大的血口来,一身五服之中最重的斩衰麻衣,无声的说明着面容枯槁的缘由。 “不语大人,你……你如何亲自来了?” 蔺不语上下打量卫衍半天,像是从来不认识似的,继而万分赞赏的说“卫子,你果不愧父亲倾心调教这几年,莫再称我大人,以你我的辈分而言,便唤我为兄吧!” 稍顿,又接着解释到“晌午之时,本乡的有秩蔡大人来致祭礼,以他的身份,我当亲自送行二里方能全了回礼,不想刚返到坪口便撞见了蔺七,虽是寥寥几句,我却有着茅塞顿开的惊艳之感,这不,便随了他前来,与你细商那造势之计!” 兄?这便是承认了他门人的身份了么?卫衍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的呢喃:“大人……这,这如何当得?” 待到蔺不语做出嗔怪的模样,卫衍方才习惯性挠挠脑袋,结结巴巴的唤道“不语……呃,兄……有什么疑问当请明言,我们共同商量解决便是。” “卫子,刚一路蔺七便与我将你的想法说了,确实是再好不过的计谋,正好解了我蔺家如今飘摇的急渴,只为何你不肯上门亲与我说道,反要躲在此山中让人一顿好找,我询问蔺七,他也不肯就说,你,还有身后这几位……,这?是造纸的涤鹿姑娘?” “见过不语大人!” 涤鹿闻言便也上前见礼,道个万福,二人也都曾彼此听说过,却从未有机会谋面而已。 蔺不语也稍稍的失神于眼前那绝代的颜色,虽早听说造纸的是位大大的美人,可也确未想到,会美到如此的程度。只如今遭逢大变,又心系家族安危,根本顾不得再细细的打量,迅速的回过神,匆匆点头还礼,便又向卫衍看去。 卫衍便也毫不隐瞒,将昨夜返家之后的遭遇详细的阐述了一遍,待说到秀娘之时,三个孩子又忍不住的发出了啜泣之声。 半响,蔺不语长长的叹口气,也是忍不住的感慨:“昨日你二人还在书房替父亲抄书吧?想不到一夜之间,竟发生如此多的变故!父亲他也……唉,那位唤作秀娘的女子,当真令人好生钦佩啊……只可怜了孩子……不若,你们就此随我返庄,不论如何,总能护得你们周全便是。” “可是那田游……” “不语兄……”卫衍急急的打断蔺七想要出口的话语,生怕何吉听见,连不好意思出口的兄字也急切间顺溜了。 “不语兄,家中也是遭逢大变之时,人心浮动、事务繁忙,兼且上门拜祭的宾客众多,如何能在此时刻,再为你添上不必要的麻烦?好意着实心领了,我几人本都是山野出身,在此洞之中,倒也不会感觉不便的。如今,我们也已商定了日后的去处,只待蔺公的大遣奠一结束,便同去大梁投奔阿吉的太爷爷,不语兄当不必替我等挂心。” 蔺不语思量半刻,也觉得不好再劝“既是如此,便让蔺七随我返庄取些日用的物品来吧,要不如此简陋的环境,如何能住得人?你们放心,我会派遣可靠之人时常给你们送些吃食,待到礼毕,安排车马护送你们前去大梁便是。” 卫衍万分感激,当下便将涤鹿所言所虑的造势之计详细的与蔺不语讨论起来,只此时,许是卸下了心中的块垒,思路语言顿时回复了往日的清晰流利,听的蔺不语止不住的暗暗点头,由衷的替父亲感到欣慰。此子,当非池中之物,说不得,有朝一日,蔺氏一门还要靠他照拂呢。于是下定决心要保守好秘密,替他遮掩行踪,务必令其安然抵达大梁为好。 计定,各人便就分头行事,一场还没有展现出威势的暴风骤雨,便从这魏国偏僻山村的溶洞之内,向外,蔓延开来。 * 蔺家庄中,抱着收拾好的被褥草垫的蔺七目瞪口呆的看着蔺大指挥着十来条壮汉向院里的牛车上搬运着木牍,而一旁停着的另三辆车上,已经堆的满满当当的了。“老大?你这是……?” “家主吩咐我将呓语首卷装车,并护送吕先生前往大梁,你?不是被老主公赐予了鹿姬?” “呃,正是,我回来自收拾些物件……这,好几大车了,不是只需首卷么?” “这可不就是一卷?唉,小七,不是我说你,当日主公收养的孤儿里面,数你年纪最轻,大家都把你当弟弟一般看待,什么事情也都由着你去了,你武艺当然是要得的,可这识文断字的功夫,确实差了太多,老主公一代名士,他存书的库房,你可有去过?到如今居然问出这话来……日后,跟了鹿姬那样聪慧的主人,可得多花些功夫学习才是,莫做那终日只会耍刀弄棒的莽夫!” 说罢,蔺大鼓励的拍拍他的肩膀,自忙自的去了。 呆立在场的蔺七终于明白为何主人说献书一卷了,光这首卷,便要用四辆大大的牛车来装载,若是十卷全部拉去,岂不是要四五十辆车那么多?一时半会,去哪里寻那么多的车辆来呢?想想当时放在包袱里的那轻便的誊本,再看看这堆了几车的原本,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心情就这样升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这位日后一代宗门的行首,居然是从此时才明白到知识的重要性的。 * 丧庐旁的一间偏房之中,蔺不语反复向吕赫述说着此行的目的与重要性,这位已跟随父亲三十多年的门客,实是自己的启蒙老师,忠心与才辩自不必说,他唯一担心的,却是老人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了,还能禁得起日夜兼程的长途劳顿否……唉,若不是家中实在离他不得,蔺不语巴不得自己亲去完成,方才稳妥。 吕赫已是一头雪白的银丝,闭着眼轻抚着长长的胡须,轻轻摇头晃脑的品味着这一环扣一环的造势之计。良久,双眼猛的睁开,睿智的精光夺目而出,就像立时年轻了十岁一般。 “好计!”仿若品了一壶好酒的吕赫忍不住的赞叹。“老蔺公的这个关门弟子,日后,怕是不简单啊。” 旋又躬身行个士礼,“家主,如今家中的境况,实已坏到可以的程度,连个乡中的小小游徼都敢上门包围叫嚣,轻视我等。你且放宽心,待蔺大将书册装妥,我立刻就出发。既已有此等良策,必依计行事,不负所托,定叫那无忌公子欣然前来,否则,我也再无脸面返庄见人矣!” * 大梁 黄昏的鸿沟运河中,各色船只首尾相接,往来穿梭,或纤夫牵拉,或船夫摇橹,有的满载货物,逆流而上,有的靠岸停泊,正紧张地卸货,横跨河上的是一座规模宏大的木质拱桥,结构精巧优美,宛如飞虹,故名虹桥,有一只大船正待过桥,船夫们有用竹竿撑的;有用长竿钩住桥梁的;还有几人忙着放下桅杆,以便船只通过。两岸,街市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肩舆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游方士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各种腔调的叫卖声、吆呼声此起彼伏,商铺林立,食肆酒楼、绸缎庄、粮庄、杂货铺子,所售之物更是应有尽有,不可胜数;好一番兴旺太平、繁华喧闹的盛世之景啊。 拥挤的人群之中,一位气宇轩昂的皂衣男子正信步走在返家的路上,衣物并不十分的华丽,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贵气却令他犹如黑暗中的明灯般引人注目,一头乌黑的长发不羁的于脑后略微的缚束,两鬓间未曾缚住的便自然垂下,随着微风飘散在肩膀的四周,如雕如琢的脸上,那双令人无法忘怀的灿烂星眸,似乎总带着奇异的悲悯眼神,即使是现在,双唇自然勾起的笑容中,也仿佛的带着一丝忧郁的气息,忽而,又带顽皮的一笑,洒脱自然,仿佛刚才的那丝忧郁不过是路人片刻间的幻觉罢了。 身后的两名随从行走的姿态相当的怪异,双手总不会离了那男子的左右,仿佛约定好的,一人放下,另一人必定又扬护其上,步伐极度的一致,强劲中又给人随时可能游走的感觉,无比的矛盾。 再走一段,过了最最繁华的鸿运街,便是高门鳞次的安定巷子了。巷尾的那栋,四名训练有素的带甲之丁,肃然的站在大门两边,身体不动如山的伫立着,只几双不安分的眼,随着门口那位干瘦如柴的文士来回不停的移动着。大门之上,朱红的额匾清楚的题着三个大字“公子府”。 唐雎已在此侯了约有个半时辰,若在平日里,公子早就应当回来了,只不知今日又去寻访哪里的隐士,许是去的实在的远,居然还未曾到家。 终于,看见了那个皂衣贵公子,三两步急赶着迎上“唉,我的好公子,你可算终于回来了……” 魏无忌好奇的笑笑:“喝,唐雎,我可少有见到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时候,真该让未楼的聂娘看看这幅猴急的样子,保管她从此不再说你冷冰冰的,乏味至死……” 唐雎受到主人的打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竟自像个孩子,干脆憋着嘴站在一旁杵着不说话了,一副你不着急我急啥的表情。 无忌见状便也服软,模仿着他刚才的腔调,拍打着文士的肩膀“唉,我的好唐雎,你可算等到我回来了,说吧,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吃这亲昵的一拍,唐雎自也不好再拿捏着,躬身行个士礼,回禀到“主公,前赵国上卿,隐居方与郡的蔺相如十几日前于家中辞世,离世之前,手著一本‘蔺氏呓语’,遍录其生涯之中的各大小政事,今,其门客,唤作吕赫的,前来献书,清晨便已到得,已是等了整日了。” “哦?有此事?……唉,蔺相如一代人臣,便也就此去了,好,你且先招呼着,我去到内堂换洗一下,这便接见于他……” “公子,你……你最好现在就去,无需再等吧!” 魏无忌再次的诧异望去“献书而已,不会紧急到连这点时间也耐不住吧?” 唐雎梗着脖子,执拗的坚持“你去了便知道了,那物事,何止是书那么简单,那是我魏国强盛之基,是我文人千秋载道之本啊,公子,……请!” *** 注明: 斩衰:古时为亲人或君主服丧之时,按远近关系所穿戴的孝服各有不同,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一般是子为父服,臣为君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做,切断处外露不缝边,丧服上衣叫“衰”,因称“斩衰”。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服期三年。